

借钱记
作者: 蟠桃叔
一
大学同学简波跟我借了一笔钱,迟迟不还。
具体借了多少钱我倒是忘记了,300?500?500元撑死了,我当年还是个穷学生,每月也就那么点可怜巴巴的生活费,没有闲钱放债给他。能忘记钱数,说明后来我的内心已经放弃了对这笔钱的追讨。但是我实在不能忘记简波借钱不还这件事,如鲠在喉。契约精神呢?江湖义气呢?
简波是我的舍友。快毕业那年的最后一个学期,学校临时调整宿舍,简波调整到我们宿舍来,做了我的下铺。挺壮实的一个大个子,人又机灵,爱打篮球。有一天,他打球输了,气得在宿舍摔摔打打,那架势,简直要把宿舍楼拆了。宿舍无人理他,觉得他很不成熟。简波生了会儿闷气,饿了,去食堂打了份米饭,上面高高垒起肘子香肠山,一根青菜都无,端回宿舍用勺子恶狠狠地挖着吃干净,一粒米不剩,这才平静下来。
到了晚上,我在上铺躺着翻小说。他手一伸,拍拍我的床板,递给我一瓶可乐,轻轻松松地说:“老杨,老杨,借点钱呗。”
我就借了。同宿舍的兄弟张口了,面子是要给的。
不到俩礼拜,学校又调整宿舍,简波卷铺盖去隔壁宿舍了。后来我意识到,这两次调整宿舍仿佛是老天故意安排的,就为了让简波向我借钱。
简波借钱后还常来我们宿舍玩儿,但是一直没提过还钱这茬儿,我不好意思当面讨要,暗示了几次,简波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我没办法了,就让同宿舍的老宋替我开这个口。老宋拍着胸脯应承下来。
有一天,简波端着一个装着泡面的大茶缸,到我们宿舍来嗦面聊天,我们开玩笑说他回娘家了。老宋直截了当让简波把借我的钱还了,说:“老杨山穷水尽,穷死了,泡面都没的吃啦。”
简波说:“老杨都不急,你急啥哩。”又说,等老宋把欠他的钱还了,他就把欠我的钱给还了。说完,吸溜吸溜继续吃面。
就这一句,老宋无话可说了。我也很惊讶,这咋还是三角债呢?虽然感觉简波有些强词夺理,但到底还是舍不下面皮驳斥,也就没说啥。简波吃完面,端着大茶缸走了。紧接着我们就毕业了,这笔钱并没有收回来。
二
毕业后,我们都找了工作,基本都在单位附近的城中村租房子住。我和简波住得近,就隔了一条路。简波没事就跑来寻我耍,约着戳个台球、吃个烤肉啥的。每次见面我俩都开开心心的,但是一散摊子,我马上又会意识到,简波还欠我钱哩。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决定不要这笔钱了。没有这笔钱我也不至于饿死街头,有这笔钱我也没法花天酒地。但是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也暗自给我和简波的这份友谊划分了等级。也就属于酒肉朋友吧,停留在一起玩耍的层面,上升不到知己的程度。
不久,我谈了个女朋友,河北保定人。有次我们闲逛,走到简波住的那个城中村,我想起他了,随口说此处有我一个大学同学。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简波还欠我钱呢。
我那女朋友一听,提出找简波玩去。我说行,就准备带她进村。她却说:“咦,空手去呀?”
我大奇,又不是过年走亲戚,又不是新女婿见老丈人,同学之间串个门还要提礼物吗?她却说:“咱们都走上社会了,不是学生了,礼数上是不能缺的。人情世故你要是不懂,活一辈子也是白活……”
我听了很是佩服,觉得人家说得对极了。于是,我俩在路口的蛋糕房买了两样点心,提着去了简波的住处。也是凑巧,简波屋子里有人,一个圆脸姑娘。简波和圆脸姑娘过家家一般,在小桌上摆了小案板和小盆小碗,准备擀皮包饺子呢。
简波打篮球的巨掌沾满了面粉,被撞破了好事,他有些害臊,也有些得意,又见我带着女友、提着东西上门,更是惊喜。要知道,我大学期间半个女朋友都没有交下,一出社会还出息了;而我们平时互相来往都随便得很,他去我屋子直接往我床上一躺,我去他屋子直接翻好吃的,都跟土匪一样,哪儿会携礼登门。
简波赶紧泡茶、洗苹果,又掏出水果刀,削了苹果皮,递给我女朋友吃。又削了一个,递给我。我没吃,让简波给那圆脸姑娘。简波说:“你吃,你吃,我再给她削。”
我问:“‘她’是谁呀?”简波说是表妹。我说:“对,薛宝钗是表姐,林黛玉是表妹。”
简波嘿嘿笑,开始包饺子给我们吃。
有饺子,还有凉菜和啤酒。那天气氛不错,我和简波大聊了一番学校的趣事,还一起唱了歌。两个姑娘被逗得咯咯地笑。
从简波住处出来,保定女友感叹说简波这人有意思。我也说:“确实,人是个嫽人(形容一个人品行好、受大家欢迎)。”
不过,夜风一吹,我还是不由想起,简波还欠我钱哩。唉,要是没有这笔账,处一份纯粹干净的兄弟情,该多好啊。
三
兄弟情难求,男女情易逝。不久,保定女朋友离我而去了,我又感冒了。简波知道了,过来慰问,带了一袋子苹果。上次我给他带了点心,这家伙这次带了苹果,看来是知道礼尚往来的。
简波问我咋失恋的。我歪在床上,让他别问了。
那天我感冒,头晕、鼻塞、浑身无力,就想静静躺着休息一会儿,所以就嫌弃简波话多嘴碎,盼着他赶紧走。简波没眼色,不走,拿着水果刀给我削苹果。我说不吃不吃,简波就自己吃起来,咔嚓咔嚓……当时我就恨不得让他赶紧把那一袋子苹果都提走,提回去慢慢咔嚓去。
这些都是2001年的事了。后来我和简波都搬了家,离得远了,慢慢往来就少了。偶尔想起简波,已经不大想起那笔账了,记忆深刻的是简波在宿舍化悲愤为食量的那顿饭:米饭上面盖满肘子和香肠,像个小山丘。
城中村住得好好的,传出消息要拆迁了。我意识到不买房不行了,但是手里又没钱,开始东拼西凑,跟人借。情况跟我们宿舍的几个兄弟说了,但也是白说,没有借到,大家各有各的情况。
最后,从铁哥们儿老寇手里借了5万,淳化老乡明明给了我3万,我几个姑给我这个大侄子凑了5万,此外就是简波借了我3万,加上家里支援了十几万,再搞个按揭,房子就买了。这时候是2005年了。
简波能借我钱,很意外,因为我压根儿就没跟简波提借钱的事,是简波和我们宿舍另一个兄弟碰见了,听说这事儿,简波于是主动打电话联系了我,问我还缺钱不。枕头都递过来了,我不可能说我不瞌睡。我马上说:“缺,缺,多多益善。”
简波说多了没有,3万可以拿出来。
我一肚子感激的话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感叹:“简波呀简波……”
拿到钱后,我给简波打了个欠条,然后又喊了一帮狐朋狗友一起去吃海底捞。那家店生意好,去了没空位,我们在店外吃着水果等,瞎聊。简波这时候已经发胖,一米八的个子,200斤的块头,膝盖压力过大,已经不能跑跑跳跳打篮球了,兴趣爱好转为在网上写影评。
简波记性倒好,闲聊时说起我那个保定的前女友;礼尚往来,我也说起了他那个圆脸姑娘。往事苍茫,无限感慨之际,突然意识到,我们共同的记忆其实不多。也就是学校里的两三个月,以及刚出社会时住得较近的大半年。加起来,也就一年时间的相处吧。而这一年里,我心里还老嘀咕着,他还欠我钱哩,因而无法和其交心。
令我疑惑的是,他能主动伸出援手,借钱给我,说明此人是很重情淡利,但是为什么当年欠着一笔小钱不还呢?矛盾呀。想问,又好像问不成。我开始为简波开脱,心想简波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是不还,定是忘了。倒是我,不洒脱,小肚鸡肠,一点钱记在心上,反而把朋友情看淡了,真是可鄙可笑啊。
那天在海底捞等了半天,等到有空座了,简波接了个电话,好像是单位出了啥事要他赶回去解决,饭吃不成了,当下拔腿就要走。我很过意不去,说好歹夹两筷子嘛;同去的花花子泼辣,把简波按住不让走。简波团团作揖,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还是走了。
借简波的3万元约定好最迟两年还,早了一年还,实际上还钱是到了一年半以后,算是不早不晚。还钱时,简波千恩万谢,说我还钱太及时,他正好要用钱—简波单位给他分房了,他准备好好花钱装修一下。为了感谢我及时还钱,他要请我吃饭。我说:“我请你。上次没安排好,我就内疚得很。”
简波笑,说那次怪他,坚决不让我请,说我的工资还要交按揭哩。
拉扯半天,都说得有些急眉赤眼了,最终他妥协了,我押着他又去吃了海底捞。吃了两三个小时,主要是谝。我俩能谝啥?就那一点点共同的回忆拿出来再咀嚼咀嚼。我的保定前女友、他的圆脸姑娘说了,然后话题又回溯到学生时代。
简波突然说:“我那时候花钱手脚大,经常闹饥荒,还跟你借过钱哩。你二话不说就借给我了。当时我就觉得你这人够意思。值得交。”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哦,有这事吗?我倒是忘了。”
简波说:“借了你400,说是一周后还,结果也不知道咋回事,拖了好几个月。你也够意思,没有催过我。快离校的时候,我到你宿舍跟你还钱,你不在,我把钱给老宋了,让老宋捎给你,我就走了……”
我说:“哦,哦,有这事,哈哈哈。”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一回宿舍,老宋就吆喝宿舍弟兄们一起喝顿散伙酒。一帮子人于是出校门,去了“王二羊肉面”,要了清炖羊肉、凉拌羊杂和麻辣羊蹄,又整了一捆子啤酒。吃完,老宋跑去结账了。大家都说:“老宋请客啊,够意思。”老宋说:“老杨,是老杨请客呢。”
我当时喝得也有些迷糊了,就没多想。现在明白了,老宋把简波还我的钱拿去请客了。
哈哈哈,这老宋,真是不靠谱呀,那次喝酒也没说把简波这个好兄弟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