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生命之思与游仙诗之变

作者: 詹福瑞

关键词:诗歌 游仙 生命意识

研究魏晋的游仙诗,必须从生命意识出发,才会对其内涵有根本的揭示。然魏晋游仙诗的研究文章多矣,只有钱志熙先生《唐前生命观和文学生命主题》是从生命的视角给予集中研究和论述的。钱志熙先生的论著出版于二十年前,二十年来关于生命意识的研究日渐深入,因此有从生命视角进一步研究魏晋游仙诗的必要。本文即试图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立足于生命意识,基于文本解读,更为清晰地勾勒出魏晋游仙诗从渴望长生到追求精神放旷自由的发展轨迹,进而揭示出魏晋游仙诗生命之思的性质。

游仙之思的发生,其源头来自生命苦短,渴望肉体生命得以无限延续。秦汉时期,盛神仙之术,秦皇、汉武都以求仙闻名。作为一代霸主,他们可以得天下而治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以掌控所有人的命运,却唯独把握不了个人的生命。所以武帝《秋风辞》哀叹:“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欢乐至极,却突生感伤,是因为短暂的生命令帝王生活不能延续,所以有了成仙的幻想,汉乐府中的游仙诗多与帝王迷信神仙有关。《汉书·武帝纪》元鼎四年“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秋,马生渥洼水中,作《宝鼎》《天马之歌》”。“(大初)四年春,二师将军李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来,作《西极天马之歌》。”歌曰:“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昆仑和阊阖都是神仙所居之地。这样写天马,自然是形容它的不同凡马,但也未尝没有游仙之思。而下面这首《长歌行》则直接写向仙人求药以得长生了:“ 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来到主人门,奉药一玉箱。主人服此药,身体日康强。发白复更黑,延年寿命长。”《董逃行》显然是为帝王所作,托言遇仙,为帝王讨到仙药,使其长生:“玉兔长跪捣药虾蟇丸,奉上陛下一玉柈,服此药可得神仙。服尔此药,莫不欢喜。陛下长生老寿,四面肃肃稽首。天神拥护左右,陛下长与天相保守。” 而《王子乔》则歌颂太平,祝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更投其所好,搬出仙人王子乔来,陪着皇帝一起云游仙界,“东游四海五岳山,过蓬莱紫云台”,不仅享其天禄,并且寿享永年。 所以最早的游仙诗,是以追求长生为主题的。汉代文学中的神仙主题,有钱志熙著作论之甚详,不赘述。

不过总观这一时期的诗文,汉末的文人似乎开始打破肉身之后长生成仙的迷幻,对神仙长生之说提出了质疑,如《古诗十九首》第十三首所言:“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此后,关于神仙之说,士人一直持一种似信还疑的态度,并反映到其作品之中。

建安及曹魏时期的游仙诗,一方面继承了汉乐府中求仙诗的传统,求仙是希望能齐天地,等神仙,与万岁为期。另一方面,又有了新的内涵,延展了游仙诗内容,使游仙诗亦成为摆脱生活苦闷、挣脱现实束缚、追求逍遥浮世的作品。

建安及曹魏时期的曹操、曹丕和曹植对神仙之说既信且疑。据曹丕《典论·论郤俭等事》和曹植《辩道论》记载,世有方士,曹操即招之,故其身边聚集了十六个方士,著名的有能行气导引的甘始、善辟谷的郤俭、修房中术的左慈。对于这些方术,三曹似乎并不相信,曹丕即说:“自王与太子,及余之兄弟,咸以为调笑,不全信之。”曹植更进一步解释:“本所以集之于魏国者,诚恐斯人之徒,接奸诡以欺众,行妖匿以惑民,故聚而禁之也。”但是三个人信与疑的程度还是有别的。虽然曹操二子都说曹操招方士是出于政治稳定之目的,但从《典论》记载看,曹操无疑有向方士学长生不老之术的目的。他向皇甫隆学养生之术,“行之有效”;向甘始、左慈等学习房中术,“行其术,亦得其验”;有三百岁的道士刘景所传云母九子丸,“武帝恒御此药,亦云有验”。曹操《与皇甫隆令》:“闻卿年出百岁而体力不衰,耳目聪明,颜色和悦,此盛事也。所服食施行导引,可得闻乎?若有可传,想可密示封内。”证明他确实向皇甫隆索取过服食导引之术。虽然曹操说过“痛哉世人,见欺神仙”,对神仙之说持否定态度,但他相信通过服食导引之术,会延长寿命,甚或长生。帝王如秦皇、汉武相信并求仙,自有与常人共同的长生不死幻想。其渴望更甚于常人者,乃因为他们富贵已极,更无他求,只在生命永在,富贵方可同在永享。曹操虽然未做了皇帝,其地位却堪比帝王,所以他的神仙渴望亦十分强烈。

在建安文人中,曹操的游仙诗最多,计有《气出唱》三首、《精列》一首、《陌上桑》一首、《秋胡行》二首。游仙诗之正格是写人与仙游之经历,曹操游仙诗即属于此格。《气出唱》其一:“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外,路下之八邦。历登高山临谿谷,乘云而行。行四海外,东到泰山。仙人玉女,下来翱游。骖驾六龙饮玉浆。河水尽,不东流。解愁腹,饮玉浆。奉持行,东到蓬莱山,上至天之门。玉阙下,引见得入,赤松相对,四面顾望,视正焜煌。开玉心正兴,其气百道至。传告无穷闭其口,但当爱气寿万年。东到海,与天连。神仙之道,出窈入冥,常当专之。心恬澹,无所愒欲。闭门坐自守,天与期气。愿得神之人,乘驾云车,骖驾白鹿,上到天之门,来赐神之药。跪受之,敬神齐。当如此,道自来。”所写游仙路线、所见神仙及所受神仙之道甚为清楚:驾六龙游于四海之外,到泰山,始见仙人玉女,饮玉浆。又前行到蓬莱山,上到天门,见赤松子,传授闭口养气之术。东行到海,专心于神仙之道,恬淡寡欲,闭门自守。又见乘云车的神人来赐神药,跪而受之。如此而得到神仙之道。以上为东行蓬莱求仙路线。第二首则是西行昆仑路线:“华阴山,自以为大。高百丈,浮云为之盖。仙人欲来,出随风,列之雨。吹我洞箫,鼓瑟琴,何訚訚!酒与歌戏,今日相乐诚为乐。玉女起,起舞移数时。鼓吹一何嘈嘈。从西北来时,仙道多驾烟,乘云驾龙,郁何蓩蓩。遨游八极,乃到昆仑之山,西王母侧,神仙金止玉亭。来者为谁?赤松王乔,乃德旋之门。乐共饮食到黄昏。多驾合坐,万岁长,宜子孙。”先是在华山与仙人歌酒为戏,写仙人之来,风行雨随,鼓瑟吹箫,又到昆仑 ,见到西王母,与之聚者赤松子和王乔,乐饮到黄昏。与神仙之游,自然是曹操的想象,不过也反映了他求仙的真实意图,希望得到神仙之术。而他所说的神仙之术,就是淡欲寡心加上服食导引的养生之道,与他在现实生活中向方士所学的方术基本一致。由此可以这样说:曹操不是很相信人而成仙之说,却相信长生不老之术。证之以他诗,《秋胡行》其二:“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经历昆仑山,到蓬莱。飘遥八极,与神人俱。思得神药,万岁为期。”“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世言伯阳,殊不知老;赤松王乔,亦云得道。得之未闻,庶以寿考。”他求仙的真实意图就是希图长寿。一代枭雄,霸图初立,渴望延长寿命以成就霸业,永享荣华,曹操之求仙心理,不过如此而已。

曹植对所谓长生不老的道术是很矛盾的。《辨道论》之主旨就是要辨明神仙之说的虚妄:“夫神仙之书,道家之言,乃言傅说上为辰尾宿,岁星降下为东方朔。淮南王安诛于淮南而谓之获道轻举,钩弋死于云阳而谓之尸逝柩空,其为虚妄,甚矣哉!” 对于其父集方士于魏都,曹植辨明是为了“聚而禁之”,“岂复欲观神仙于瀛洲,求安期于海岛,释金辂而履云舆,弃六骥而羡飞龙哉!”并不是为了成仙。文章最后批评了弃帝王之尊贵而尚虚妄的人:“而顾为匹夫所罔,纳虚妄之辞,信眩惑之说,隆礼以招弗臣,倾产以供虚求,散王爵以荣之,清闲馆以居之,经年累稔,终无一验,或殁于沙丘,或崩于五柞,临时复诛其身,灭其族,纷然足为天下笑矣!”不仅曹植,曹丕《折杨柳行》云:“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与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轻举乘浮云,倏忽行万亿。 流览观四海,茫茫非所识。 彭祖称七百,悠悠安可原。 老聃适西戎,于今竟不还。王乔假虚辞,赤松乘空言。 达人识真伪,愚夫好妄传。追念往古事,愦愦千万端。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此诗开篇写仙童献药,言服药升仙,倏忽而行万里,可谓活灵活现。但是笔锋一转而谈神仙之说的迂怪不可信。他要相信圣人之道,摒弃百家之言,做辨别真伪的达人,而不是相信神仙之说的愚人。《典论·论郤俭等事》亦云:“夫生之必死,成之必败,天地所不能变,圣贤所不能免。然而惑者望乘风云,冀与螭龙共驾,适不死之国,国即丹溪,其人浮游列缺,翱翔倒景,饥餐琼蕊,渴饮飞泉。然死者相袭,丘垄相望,逝者莫反,潜者莫形,足以觉也。”也表达了神仙为虚妄之说的坚定信念。但是,曹丕又说,曹植亲验郤俭能辟谷百日,左慈修房中之术“差可以终命”,甘始老有少容。曹操用皇甫隆、甘始等方术,亦行之有效。曹植后来又写了《释疑论》,从其父曹操试验方术有效,承认“天下之事不可尽知,而以臆断之,不可任也。但恨不能绝声色,专心以学长生之道也”。所以建安士人虽然对成仙之说充满怀疑,甚至否定之,但是对可以长生延寿的方术还是抱着尝试态度的。建安时期的游仙之作,也因此表现为两个方面,既有解除生年不满百的苦闷、随仙飞升的真幻想,也有得神仙之术,使肉身不老的真期待。

游仙之作到了曹植有了新变化。曹植所写游仙诗分两类,一类与曹操游仙诗相近。《飞龙篇》:“晨游太山,云雾窈窕。忽逢二童,颜色鲜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我知真人,长跪问道。西登玉堂,金楼複道。授我仙药,神皇所造。教我服食,还精补脑。寿同金石,永世不老。”《平陵东》:“阊阖开,天衢通,被我羽衣乘飞龙。乘飞龙,与仙期,东上蓬莱采灵芝。灵芝采之可服食,年若王父无终极。”依旧是到仙山采药服之长生的老调,可注意者,曹丕对于两位仙童献药可致长生之说是斥之为妄言的,而曹植则不然,他肯定了仙药服食的效果,可还精补脑,使寿比金石之坚。这也证明,曹植对于服药导引等长生之术还是抱有幻想的。

然而曹植的游仙诗也开始变化内容,不见了追求长生的描写,单纯地写游仙的过程以排遣现实生活中的诸多不如意,作为一时精神解脱的遣兴释怀。如《升天行》其一:“乘跷追术士,远之蓬莱山。灵液飞素波,兰桂上参天。玄豹游其下,翔鹍戏其巅。乘风忽登举,仿佛见众仙。”其二:“伏桑之所出,乃在朝阳谿。中心陵苍昊,布叶盖天涯。日出登东榦,既夕没西枝。愿得纡阳辔,回日使东驰。”尤其是《远游篇》《五游咏》和《仙人篇》,已经由游仙而求长生变为游仙而寄托逍遥之思了。《仙人篇》:“仙人揽六箸,对博太山隅。湘娥拊琴瑟,秦女吹笙竽。玉樽盈桂酒,河伯献神鱼。四海一何局,九州安所如。韩终与王乔,要我于天衢。万里不足步,轻举凌太虚。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逥驾观紫微,与帝合灵符。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玉树扶道生,白虎夹门枢。 驱风游四海,东过王母庐。 俯观五岳间,人生如寄居。潜光养羽翼,进趣且徐徐。不见轩辕氏,升龙出鼎湖。徘徊九天下,与尔长相须。”赵幼文注此诗,看出此诗“是和一般游仙异趣的”。与其父游仙诗相比,曹植的诗淡化了长生不死的色彩,升天而与仙人游,最大的乐趣是超越了四海、九州的局限,实则是超越了人生的束缚,获得了与风飞翔的自由,心灵的自由成为游仙诗的主体情思。曹植的另一首游仙诗《五游咏》:“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遥八纮外,游目历遐荒。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华盖芬晻蔼,六龙仰天骧。曜灵未移景,倏忽造昊苍。阊阖启丹扉,双阙曜朱光。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休西棂,群后集东厢。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踟蹰玩灵芝,徙倚弄华芳。王子奉仙药,羡门进奇方。服食享遐纪,延寿保无疆。”诗中也有仙人王子乔献上仙药、羡门进奉奇方,服之长生的描写,但这首诗的精华之处却在升天之后人对仙境的绝妙感受,所以读者从此诗接受的并非长生不老的快乐,而是逍遥八纮之外、突破时间空间限制所得到的自由感,游目仙境所见景物之新奇感。清人丁晏在《曹集铨评》中评此诗:“精深华妙,绰有仙姿,炎汉已还,允推此君独步。”可谓把握住了此诗特色。《远游篇》亦如此:“远游临四海,俯仰观洪波。大鱼若曲陵,承浪相经过。灵鳌戴方丈,神岳俨嵯峨。仙人翔其隅,玉女戏其阿。琼蕊可疗饥,仰首吸朝霞。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将归谒东父,一举超流沙。鼓翼舞时风,长啸激清歌。金石固易敝,日月同光华。齐年与天地,万乘安足多!”与日月同其光华,与天地齐年,固然是长生永驻之意。然此诗描写精彩之处,亦是远游所历:如山陵之鱼脊,载神山之灵鳌,已经迥非尘世所见。进入神仙之境后,吸朝霞,餐琼蕊,鼓舞时风,长啸清歌,更非俗世之人所无,所表现的还是新奇自由感。曹植写有《释愁文》:说其“所病者,愁也”,愁使其“形容枯悴,忧心如焚”。玄虚先生指出其致愁原因是生于大道既隐的末世,而又“沉溺流俗,眩惑名位”,由是而“凋损正气”。玄虚先生为他疗治之方是:“赠子以无为之药,给子以淡薄之汤,刺子以玄虚之鍼,灸子以淳朴之方,安子以恢廓之宇,坐子以寂寞之床。使王乔与子携手而游,黄公与子咏歌而行,庄生与子具养生之馔,老聃与子致爱性之方,趣遐路以栖迹,乘轻云以翱翔。于是精骇魂散,改心回趣,愿纳至言,仰崇玄度,众愁忽然,不辞而去。”此释愁之文颇可解释曹植的游仙之思。玄虚先生所开诊疗之方就是道家的淡泊无为思想和黄老之学,玄虚先生使其与仙人携手同游,就是为了达到使众愁忽然而散的效果。由此可见,曹植写游仙诗,就是为了使自己从俗世的愁苦之中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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