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冕《碎步留痕》:序与编后记

风景的祝福

孙民乐(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教研室副教授)

没有疑问的是,随着商业驱动的大众旅游的勃兴,随着当代社会和文化环境的变化,旅行和旅行写作的某些功能和意义丧失了。

二十多年前在我国大陆出现的大型山水实景演出,大概是可与迪士尼乐园比肩的中国创意,资本、人欲、声、光、电、化,由此长驱直入,向地方、向山水渗透,改变了风景,也改变了观看风景的视觉机制,塑造了理论家们所说的“游客的凝视”。按照美国文化批评家保罗·福塞尔的说法,这可能意味着旅行和旅行写作都将一去不再。在一部出版于1980年的著作中,他曾大胆地断言,1918年至1939年,即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英国旅行写作,在旅行的弥留岁月里最后一次展示了“年轻、聪慧和文采飞扬的感觉”。

福塞尔的说法当然是极端的,而且分明受到后来事实的嘲弄,但他并没有完全说错。至少,今天的纪游文写作必须对风景的商业化、迪斯尼化的现状做出有效的反应。

幸运的是,谢冕老师的纪游散文在旅行文学的沉沉暮色中仍然给人带来了一种“年轻、聪慧和文采飞扬的感觉”。风景的诗化是谢冕老师纪游文的典型特征,也是其对抗环境侵蚀的有力武器。这些美文或是从敏锐捕获的新鲜气象中获得灵感,或是从依稀难辨的残迹中追寻昔日的启示,搭建起视角独特的观景平台,使旅行者得以与风景建立起新的视觉关联,形成新的精神契约。

我曾再三阅读这些纪游美文,试图寻找谢冕老师诗化策略的合法来源:沿徐霞客勘定的长江源金沙江顺流而下,寻古探幽;三登岱岳,赴槐花之约;大风雨中勇攀黄山莲花峰;在江南留恋美景,在温州感受月色……谢冕老师口讲指画,我则心慕神追。桐乡缘缘堂“静谧的温暖”、陇南西汉水之滨的七夕盛会、长江边上那个叫“星南”的村落、嘉陵江边的灯火……都让我感动,让我难忘,让我再三击节。还有,黄山消失了的白鹭、云南哭泣的蝴蝶……将会刺痛谁的神经?我相信,只有敏感的诗人,才会捕捉到旅途上如此精微的信息,唯有用诗的笔法,才能传达出风景的灵性、风景的伤痛。然而,我的疑惑也由此而生:诗化的风景是不是也有可能掩盖我们这个“失去宁静”的时代的更为复杂的文化症候?这自然不只是我个人的担忧,事实上,谢冕老师并没有一味陶醉于风景的“诗意”,他对当代“风景”的症候深有洞察,《寻找雨花台》《消隐了的桨声灯影》发出的严厉追问,至今仍在耳畔回响;他在《温州的月光》中也清楚地意识到现实风景与诗中风景、梦中风景的巨大落差;《不想看三峡》所表达的立场和态度则更为坚定、决绝。

旅行文学记录的不仅是大地上的旅程,也是内心的旅程。谢冕老师六十岁以后才开始纪游文的写作,早期作品多把旅途见闻作为社会反思和文化反思的对象,辞义清俊,思理严密,这无疑是他在文学研究领域思想成果的外溢和延伸。七十岁以后,谢冕老师的写作态度逐渐发生变化,直至最后,他坚定地亮出珍爱生命、传递快乐的“反季节写作”的旗帜。谢冕老师说:“我一生写过许多沉重的文字,现在我要写一些轻松的文字,春天的花,秋天的月,夏天的雨,冬天的雪,这都是我所喜爱的,我也把这喜爱转赠给我亲爱的朋友们。”他还说:“生活中的烦恼够多了,我不希望再给人们增添烦恼。我希望人们在阅读时忘记人间的一切不悦,希望阅读成为人们逃避愁苦的一种快乐。”在这一时期的纪游散文中,旅行成了展示乐观、勇毅的人生态度的一个庄严仪式。每一次出行都仿佛是生命迎风起舞的日子,充满了期待,充满了豪壮。在《绕杭州西湖长跑》《大风雨登黄山莲花峰》《中天门的槐花》中,名山胜水作证,谢冕老师那潇洒、快乐的身影就是最给人鼓舞、最令人惊叹的风景!

无疑,当今旅行写作所面临的问题是值得深入讨论的,借谢冕老师从《儒林外史》中引述的一句话说:“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还费商量!”存疑惑,待思量,无妨于我们领受“反季节写作”所标示的生命智慧:借中天门灵异的槐花阵为名山招魂;在江心屿诗意朦胧的月光下,梦回魏晋、大唐……这是来自一个文学老人的祝福,送给旅途,送给风景,也送给这些美文的阅读者。

游记的范式

高秀芹(北京大学出版社编审)

2024年3月某日,受人民日报出版社和导师谢冕先生委托编选《谢冕精选集》。我是一个做事渴求尽善尽美的人,虽然对谢老师的代表性了然于心,因为出版社对这套书有自己的标准和要求,我还是决定重新阅读谢老师的全部作品,能拿出一个符合出版社要求的“谢冕精选集”。在阅读的过程中,屡屡遇到谢老师的“游记文章”,以前我在不同时期读过这些文章,没有连缀起来先生笔下的“大江大河”,在同一时间遇到谢老师不同时期写的“游记文章”,一下子被惊到了,先生竟然写了这么多“游山玩水”的好文章!谢老师真是当代游记文学之大家呀!

见到先生时,我把自己的惊讶之语倾倒出来:“先生的游记文章可以辑录一书,篇篇都是好文章!游记文学、地理文学、环保文学、自然文学……”我还没说完,先生大笑:“你也发现了?”显然他很喜悦我的“发现”,我把篇目拿给他看,先生更加得意了,他说:“我喜欢游山玩水,我写得很用心,刘福春已经编了一本游记文章集《碎步留痕》。”当时,山东画报出版社秦超总约稿,当即交由山东这家曾经引流出版风向的出版社。那天师兄孙民乐在场,先生当场指示:你俩一人写一篇序,原来那篇代序作为附录。

先生喜欢文坛佳话,他自己也喜欢创造文坛佳话,当年曾经依照朱自清和俞平伯同题文章《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让学生和朋友跟他同写《清风明月下的东湖》,他开创了我们学科让学生给老师著作写序的“先河”,1986年大师兄黄子平给《谢冕文学评论选》写序,我曾经给他的三本散文集写序,写序是先生跟学生保持“特别亲密”关系的方式,既是信任,也是考试。先生带学生举重若轻、行云流水,看你的悟性和造化,很多事情他不说破,自己体悟去!

如此看来,先生很偏爱这本《碎步留痕》,这是他的足迹,是他的人生风景,更是他的文化追求!《碎步留痕》上接郁达夫的《屐痕处处》,中间隔了近九十年,谢老师的足迹跟“五四”先生们的足迹接轨了,郁达夫、朱自清、俞平伯、徐志摩、沈从文等似曾相识的游记里,带着新文化的风,染着典雅的调子,张着吸纳山水的眼睛,那一代知识分子特别喜欢写游记,走到哪写到哪,故乡、域外、田野、城市,“屐痕处处”有文章。再后来,“革命”消泯了游记,“游山玩水”几乎成了不务正业的代名词,当代文学里那几篇不太像游记的名篇《天山景物记》《香山红叶》总觉得文气不够,征服欲过于浓烈。后来的游记又过于“游”,消费主义带来的物质欲望太重,旅行气足,导览、导游、导购,缺历史文化,更缺优雅文气,谈何好文章!

《碎步留痕》之于当代游记散文实在太重要了,可以说接续了“五四”知识分子游记,填补了当代文人游记的空白!谢翁如修翁,醉可写文,游后有记。归根到底,“游山玩水”的人要有一颗自由的心灵,有一双欣赏山水的慧眼,当然还要有一副好身体。三次登泰山,两次槐花约,朝圣一样敬拜文化名山!写长江,母亲河的竟然有十几篇,篇篇都是好文章,可诵可咏!专注于自然,专情于山水,专念于生命,我们看到一个活泼泼的自由灵魂,他深爱着祖国的大好河山,深爱着母语里的山水,他沿着古人的足迹登山涉水,看月吟诗,斯文在此,斯人在此!

谢冕先生说:“文学批评只是我人生一小部分,我喜欢探险漂流和登山。”也许,喜欢探险和登山既跟先生的性情有关,也跟小时候喜欢《徐霞客游记》有关,他有几种不同版本的《徐霞客游记》,喜欢至极!先生著文,从来不以游戏心态,他玩得尽兴,写作却极其认真,每一篇都要精心构制,堪称文章之佳作。游记很难写,真性情,大境界,好文笔;既要描摹景致,也要抒情和议论,怎么抒情?抒什么情?发什么议论?这可是游记之大难题,前有范仲淹《岳阳楼记》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有“人文山水”的“文化苦旅”,游记文章还能怎么写?《碎步留痕》提供了一种游记写作的“范式”,先游后记,边游边记,游而自由,记而有方,抒情有的放矢,要有格调,有品位,有境界。不滥情,决不为抒情而抒情,否则容易流于单调而肤浅,还有一种是抒情故作深刻而无的放矢,骨子里要有一种彻底的真精神,不装腔作势,不故作高深,天地万物本就在那里,去阅读,去认知,去攀登,去尊重,物我两忘,情深意切。阅尽千山万水,先生还是胸怀天下和享受美好生活的文人,他谛听着自然和文化的隐秘信息,生生不息,碎步不已!

因为热爱,所以行走。热爱生活,热爱山川自然,像谢老师一样去吃喝玩乐!“吃喝”有《觅食集》,“玩乐”有《碎步留痕》,共享文字之美,美食之美,江边清风,山间明月,这才是不躺平的真实人生!

2024年8月29日

编后记

刘福春(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

说谢冕老师喜欢“游山玩水”一点都不假。虽然谢老师《美丽而亲切的台大校园》一文中在“喜欢‘游山玩水’”之后加了“癖性”二字,但我还是认为在谢老师的词典中“游山玩水”这个词含有满满的正能量,令人羡慕。谢老师七十岁后到外地旅行的次数明显增加,有时竟连去两三地甚至更多,当然这些外地之行多与学术和诗歌有关。让人惊喜的是,谢老师七十六岁实现了绕西湖跑一圈的愿望,八十三岁又一次徒步登上了泰山,这叫多少年轻的朋友自愧弗如。而更令人敬佩的是,谢老师的旅行,每每都能化为一篇篇优美的文字,本书所选就是这些文章的一部分。

我曾多次与谢冕老师一同外出,学术或诗歌活动之余,如遇风景名胜,主办者总会安排前去参观。每次观光活动中,谢老师可以说是唯一一位最认真的游览者,随身带着一个笔记本,紧跟着导游或陪同,边听边记,还不停地提问。这些笔记,有时会当即成篇,像书中的《神奇》一文,就是“2004年8 月13 日凌晨匆匆记于阿克苏”;也有的是就地开头返京再续写,如《温州山水记》是“2016 年4月26 日始写于温州,2017 年1 月5 日续写于北京昌平”;而更多的则是回到北京后慢慢地回味,成文于“北京昌平北七家村”。

谢冕老师的兴趣非常广泛。奔流的长江、神奇的大山、温柔的月光、秀美的湖水,只要是有特色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都能深深地吸引谢冕老师。读谢老师的这些文章,感受最深的就是一个字——“爱”。因为“爱”,谢老师去探寻山水与历史,收获的一篇篇文字呈现的也是“爱”。而对“爱”的表达,谢老师常常是毫不掩饰,有时更是直接、大胆、强烈,犹如热恋中的年轻人。像《平生最爱是西湖》一文,标题不算,不到三千字的文章竟用了12个“爱”字,有的还是“最爱”。当然谢冕老师也并非一味地赞美。谢老师有自己的选择和坚守,比如谢老师就“不想看三峡”,而这“不想看”也是源于“爱”,更深的“爱”。

我不认为谢冕老师这些“游山玩水”的文字是研究之暇的轻松余墨,这也应该是谢老师学术成果的一部分。这里面有思考,有发现,有赞美,也有批判。如果读谢老师谈诗的文章是感受诗歌之美,欣赏此类文章就是分享山水之秀。让我们跟着谢冕老师去旅行,去热爱。

2020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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