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问草记
作者: 刘汉斌我问六盘山,向它借一味药来医治方芸的病,抚慰我心中的痛,它便走向了我。
土石不语,山风猎猎,风过处草木摇曳,山在用草木的低语给我应答。深沉的、浓绿的枝叶,是六盘山涌动的血脉,在草木的枝叶间流淌,在植物的根系中奔涌、浓稠,在我的身体里温热、鲜红。
榆树湾有东山,东山位于六盘山山脉向西北延展的末梢,山势趋于平缓,有了丘陵的模样,黄土深厚,草木却稀薄、枯瘦,但也应有尽有。东山空灵,你喊它一声,它应你一声。闲暇,面对东山,与它大声说话,你好言好语地问候它,它也应得好,你若辱骂它,它也会恶言相向。
一
点灯时分,我和方芸翻越六盘山,回到榆树湾。
漆黑、静谧的夜里,远处山湾里的那一片灯火,勾勒出榆树湾的轮廓,它依然是一副面目可亲的样子。
汽车行走在如墨的夜色里,灯光只能照见眼前的那一片路。我瞥见,方芸微闭着双眼,一脸疲惫。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她怕我犯困,一直都在强打精神,不停地说话,或者弄出响动。
初春的夜里,寒气仍未消退,五娘袖手站在老榆树下,单薄、消瘦,灯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发丝如雪,瘦小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的土地上,像一个薄薄的黑色纸人。
路灯下的老榆树像我们离开时那样为带着伤病归来的孩子而张开它的手臂。它开口说话,却是五娘的腔调:“回来就好!”
榆钱铺下厚厚一层,小小的榆树苗立在上面,一脸惊愕地打量着我们。我说老榆树的树干粗得我和方芸合抱都抱不住了。我伸出双臂,却又像触电般地赶紧收回来,方芸刚做过手术,腋下的淋巴扫除了,手臂还抬不起来。小时候,我俩的手臂太短,抱不过来,现在,方芸的双臂有伤。方芸还是吃力地举起右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老榆树。
五娘脸上泛起了一丝苦笑,深陷的眼窝里闪现着泪花。
也许是五娘的泪光感染了我,说不清楚是欣喜、宽慰还是疼惜。看着方芸在灯光下蜡黄的脸,略显笨拙且僵直的手臂,不禁想起方芸被人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一幕。
我和五娘陪着她,她自己坚毅地走进手术室。出来时却仰面躺在冰冷的手术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伤口贯穿了她的整个胸膛,被胸带紧紧地裹着,看上去都疼。她疲惫的、蜡黄的、虚脱的脸庞,布满疼痛。她意识尚清,头无法转动,我却能感受到她在人群中寻找谁,我以为她是在找我,赶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她的目光却越过我,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娘”,泪水夺眶而出。五娘伸出她枯瘦的手,赶紧跪在床前,握住方芸的另外一只手,母女间隐忍的抽泣在病床前响起,五娘躬身揩去方芸脸上的泪水时,她自己的泪却禁不住滴在了方芸的脸上,方芸哭得像个孩子,委屈、恐惧、疼痛,在这一刻全部化作泪水奔涌而出。
刚刚经历的六个多小时里,她把恐惧、疼痛一咬牙,全忍住了,看到五娘的那一刻她却再也忍不住了。她那一声“娘”,把她遭受的恐惧、病痛、术痛、委屈全都融汇在了一起。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全是疼痛,她却一直咬牙坚持着。
为她擦干眼泪的那一刻,我也强忍着泪水,用干裂的嘴唇向她挤出一个微笑,却挤出了血……
不觉已到院门外,堂屋和偏房都亮着灯,屋脊上的烟囱里冒着腾腾烟气。五娘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
五娘进屋后安顿我们坐下,抓起一把葱花,撒进滚烫的清油锅中,刺啦一声,葱味弥散,香气扑涌,一盆清冽的浆水倒入热锅,热气腾腾,空气中充满了浆水混合油炸葱花的味道,清油炝浆水的香味扑面而来,浆水是五娘从山里挑来的苦苦菜酿的。浆水炝汤,青白的葱花被一层层细密的油花儿夹裹着,像浮萍一样漂在上面,厚厚一层,一根根白生生的长面千折百回地卧在蓝边边的白瓷碗里,慈眉善眼;酸菜中加入少许盐,少许熟胡麻油,凉拌后便是上好的下饭菜,一碗浆水面,一碟酸菜,方芸吃得大汗淋漓,面色红润。她终于找回了吃饭的乐趣和享受。
夜色中收纳了山川、草木和游子的榆树湾,离星空最近,星星长久地居住在这个山湾里。在榆树湾的夜幕下栖息,天地给人的庇护是汲取自然灵气的最好方式。若在暗夜中的乡路上穿行,每一点星光都会披在我的身上,若是山间还残存着一些雪,恍如星星在天上站累了,厌倦了,生病了,就趁着夜色悄然落在榆树湾缓歇一下腿脚,此刻就如我们。
黎明即起,洒扫庭院。院门外,总有人拿着扫帚扫地。每天都在扫,每天都会有浮土从干净的院子里外生长出来。新生的土无根,沾脚即扬,容易把人的裤脚、鞋子弄脏。我每天雷打不动地洒扫庭除,扫起来的灰,有一些落在了身上、头上。扫完了地,把老院子要留住的土用水留住,把不要的土和碎屑扫拢,倾倒在门外的旱沟里。我端着扫起的土往旱沟里倒时,陈铺于沟底的野草,一把将我拽入了过往。小时候对圆筛情有独钟,感觉它在母亲的手中像是被施了魔法,掺混了杂质的粮食,在圆筛中旋转,粮食与杂质在旋转中被分开了,真奇妙。我想学,母亲坚决不让我动它,我就趁母亲不注意时,把掺进柴禾里的麦子端在筛子中筛了整整一个下午,最终还是没有把它们分离出来,怕母亲发现,就悄悄倒在了旱沟里。春天,粮食却从土里钻出来,泥土埋不住麦子,所有的麦子都会在春天以青葱麦苗呈现出我内心的恐慌。母亲看到麦苗以后,心疼好久,她以为是自己把一筛子粮食错倒进了土里。
方芸在晨曦中醒来,气色不错,许是晨光的作用,方芸的气色好于前日。我们接水洗脸、刷牙、漱口。洗完脸的水,被我随手泼洒在院子中,承接了水的院子,会连续几日不再起浮尘,水能把土拿住。
从回到榆树湾的第一个清晨开始,我们又活回了自己。
二
春天,我们在山野里迎着雨雪,听高处的风声、低处的溪流。我们只须坐在旷野里,什么也不用做,静静地等待着往年在山桃树枝头上的桃花再一次开放。在榆树湾,最早开花的是山桃,不是杏树或梨树,杏花和梨花也是在春天盛开,却不是春天第一个盛开的花,因而,桃花是我们来到榆树湾的第一个期盼。
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这也就顺应了榆树湾春天的美意。
夜幕降临时,寒意来袭,我在院子的炉子上生火煎药。方芸说她晚上想吃煮土豆,我又在厨房的灶上煮了一锅土豆,灶膛里生起火,锅里填上水,就让它煮着,不用看管。
煎药离不开人,我就守在炉子旁,看住火,看住水,看住药,哪一个都不省心,稍有疏忽,它们就敢给你闯祸。热气腾腾的砂锅里,各种药像密集的鱼群,都咕嘟咕嘟地吐纳着水泡,药草掺混在一起,像先前混杂着长在南湾的林地里一样挨挨挤挤,都在拼了命地释放着药劲和香味。在一锅药草中,是时光的再一次相遇,没有哪一味药可以独善其身,它们在沸水和时间中相互接纳和融入。
灶上煮饭,炉子上煎药。多少年了,生活中的烟火气息从未这般浓郁过,胡麻,土豆,麦子,苦菜,酸枣,当归,蒲公英,地骨皮,柴胡,夏枯草,王不留行,蜈蚣。这个春日的夜里,在一锅药中,各种植物打破时间和前嫌,都在卖力地绽放,蜈蚣显然是被开水烫疼了,收紧它的腿,钻入药汤不见了。
煮土豆时热气放了一屋子,开门散气,一只毛蚰蜒被热气从屋角赶出来,趴在墙上喘气,不小心从墙上掉下来。我只顾着低头捡拾土豆了,它不偏不倚正好掉在我的后脑勺上,凉飕飕的,吓我一跳。它显然也是吓得不轻,我伸手一抹,它就把几条腿舍在我的脖颈里,慌乱中带着几条残腿钻进柴禾中不见了。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各种蠹虫都善于将自己隐藏在我们的栖身之处,只要它们稍微收敛一点,我们都可以相安无事。
我和方芸在天气晴好时,会沿着门前的那条铺满了嫩绿的草芽的小路一直走,出去或者归来。方芸累了,我俩就并肩坐在路肩上。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心里的焦躁,方芸的脸色蜡黄,双眼布满疲惫。她的虚弱每日都要出现几次。她偎依在我的身旁,阳光明媚,微风和煦,一种细小的蜂悬停在我们面前,瞪着一双装满疑虑的复眼看着我们,发出细细的声响。这种声响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吵,不闹,它与微风和鸣,它似乎知道方芸在害病,我在焦虑,就用轻声细语给我们宽心。它仿佛是专门跟随着我们,它能感知到方芸的疲惫,于是就在我们的面前哼起了催眠曲。再一转眼,方芸就真靠着我睡熟了,我满怀感激地再看它时,它却已悄然退场。
沿着一棵歪脖子老榆树攀缘在崖壁上的根系深入山水沟,老榆树攀壁而生,半倾着粗壮且笨拙的树身长在高处的壁上,树冠硕大,沉甸甸的,仿佛随时都会连根拔起,一头栽下来。裸露在崖壁上的树根有碗口那么粗,上面着生着胳膊粗细、指头粗细的侧根,所有侧根都伸进了龟裂的土层里,紧紧地嵌入土中。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从老榆树底下走过,生怕它坚持挺立多年,而就在我们路过的那一瞬间恰巧倒下来。
无论是出去还是归来,都要从老榆树下走过,感觉被谁从衣领上拽了一把,回过头,是老榆树探出来的毛根挂在了领子上。一截老树根呈弓形伸出崖壁,无头无尾,它像是专门在这里等我们等了很久了,以至于激动到只拽住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歪脖子榆树的丑陋曾令我心里别扭,却恰是榆树湾最好的安排,做过双侧腋窝淋巴清除术的方芸,每天都需要找一个类似攀爬康复器来锻炼患肢,歪脖子树伸出崖壁的树根就是天然的攀爬康复器。每日在清晨远远地看着方芸在树下锻炼患肢,心里便对它生出些许愧疚来。
突发奇想,一棵树在土地上生长的时间久了,会不会像人那样衰老和害病呢?它们是否也是在不断生长的同时,独自忍受着伤痛?转念一想,这个世上,谁不是在一边努力地长着,一边与身心的病痛抗争呢?
站在坡地里迎接我们归来的是我离开时亲手栽种的一棵旱柳。栽种时,它还不及胳膊粗细,顶上的树枝勉强够得着我的下颌,现在已经有檩条粗细了,树干笔直、粗壮,树冠如盖,举目望去,它已然长成了可以给我庇护的样子。我近前去,像抚摸一个久别的亲人那样,抚摸它粗粝的树皮。对一棵树而言,我栽种下了它,它就会以丰茂的姿态回应我,它就是我在刹那间的一个善意落土生根的模样。树只要立在自己的根上卖力地生长,天王老子也没有办法横加阻拦。我觉得我也是六盘山上一棵大柳树在某年的春天伸出来的一根枝条,被人剪下来,插在了榆树湾的土地上,伸展开腿脚生长了十几年,又经命运之手,移栽在了别处。
在半山腰的土皮上,镶嵌着一片无用的碎瓷,釉质细腻,花纹精美,似是从一件精美的瓷器上掉落的,碎到无处安放。它躺在我的手中,布满细尘,细尘却遮掩不住它自带的光芒,摄人心魄。方芸说,这种老瓷再很难遇到了,偶遇就是缘分,不妨将它擦洗干净,包起来置于高处。
林地里,结满了松子的松塔像干花一样开了一地,松子的香味被南来北往的风散布得到处都是,我的嗅觉愚钝,并没有觉察到松子熟了,林中穿梭的松鼠,举着松塔欢呼雀跃时,我才发现了铺在草地上的松塔,一些松子早已跌入草丛看不见了,我知道松鼠并不只是因为发现松子而欢呼,这些松子迟早都是它们的,它们一定是觉得这片天地空阔而辽远,宽天敞地里,不撒个欢子,就是对松林的辜负。你看,它们一个个快要将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又如得到榆树湾庇护的我和方芸。
门外大榆树下面的土地赋闲,要趁着春天翻耕之后,种上两亩麦子,一亩胡麻,余下的土地再种上土豆、荞麦、谷子和莜麦。方芸不能劳作,她却可以每天陪着我,给我端茶倒水,在我忙得不可开交时,给我递个轻巧的物什。母亲营务过的菜园子荒芜了,长满了杂草,需要重新垦种,从我撒进土里的小白菜、菠菜、萝卜的种子开始,渐渐接续起了与乡亲们的烟火和言语。
三
旱季来临。
蛙鸣洒满夏夜,伴随着蛙鸣入睡的夜里,溽热、烦躁。半夜被瓦楞上奔跑、追逐、嘶喊的野猫惊醒,尖厉的声音将黑夜从中间撕裂,我睁着双眼跌进裂缝中,我和方芸的心脏此起彼伏,狂热地奔突,感觉连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夜风都带着热烘烘的荷尔蒙的味道。
最近一直连续地做梦,像连续剧,一个片段醒了,再次入睡后会无缝地衔接上,挡都挡不住。在白天和黑夜里出入,我就有了两副不同的脸孔。只要闭上眼睛,我就在童年的榆树湾里飘忽,轻盈地飘,在梯田里捡拾麦穗,在山野里揪花,和绝交了的同伴和好如初。在清晨欣慰地醒来,醒后是一身的疲惫,这种疲惫不是累,而是钻入骨子里的那种痛痒,有如童年时疯玩一天后的那种满足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