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殷刘氏
作者: 殷俊那场雨是从凌晨开始下的。
雨水在天地间织成斜密的白色细网,水淋淋的村庄蒸腾着雾气,人们在雨中来来回回。狗不叫鸡不鸣。一切静悄悄的,像在上演一场庸常的哑剧。
祖母躺在大伯家堂屋里的床上,儿孙们站在院子里,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好大放悲声。她活得太久了,在她丈夫走后又熬了30年,整个村子再也找不到比她更老的人了。“够本了,死也死得了。”人们都这么说。在他们看来,这并非诅咒而是褒奖:一个快活满百岁的人,还要怎样?
祖母呢?她又怎么想?在生命的尽头是否追忆起过往?是留恋不舍,还是早已厌倦?我想如果祖母愿意回忆,大概会从她的出生日忆起吧。
据祖母讲,她出生那日天降大雨,从屋上冲下来的雨水在门前形成一道水帘。曾外祖父坐在屋里,注视着屋檐上落下的小瀑布。地上的水位越来越高,就在水快没过门槛冲进屋里时,婴儿的啼哭传到他耳中。“是女孩。”接生婆伸着两手走到屋檐下,冲洗手上的血水。盼女心切的曾外祖父喜出望外,没想到站起来时一个跟头栽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已经记不清祖母将这场景讲过多少次了,对此我一直心存疑问,以前女孩不受待见,曾祖父怎会希望生个女儿而不是儿子?
面对我的质疑,祖母坚持自己的说法,说曾外祖父如何如何渴望要个女儿,“如果要儿子,那倒不奇怪了。人家求龙,父亲求凤,就是这样!”在祖母的描述中,我仿佛见到了那只雨中降临的凤凰。
不少亲戚冒雨赶来,他们不肯错过祖母临终前的话语,陆续站在她床前,用不同称呼问候着,摸祖母的手,拍她身子。祖母眯着青灰的眼,一个个看过去,直到累得眼睛睁不开,要大姑母唤好几声,才又费力地睁开。
傍晚前后,来的人少了,雨声也小了些。
祖母安静地躺着,像个极乖的孩子,听凭我为她梳理头发、修剪指甲,间或用滴管往她口中滴几滴水。水进到喉咙时,祖母的喉结动一下,那滴水便急速滚进深渊。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不再有任何表情和声音。似乎从她的耳道到心脏,从眼睛到嘴巴,都接近永恒的寂静。有好几次,人们以为她已经走了,往鼻翼下一试,还有微弱的气息。
冬天过去了,祖母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她脱下蓝袄,取下发髻上的蓝色发簪,将盘在脑后的长发解开。我端来半盆温水,将那把又细又长的头发放进去,用碱面搓洗,浓烈的发油味道散开了。她年复一年在阳光下梳理着那把长发,目睹它们从黑色变为灰白,直到剩下细瘦的一小缕。
祖母提着发尾,将头发绕起来盘在脑后,别上发簪,套上黑色发罩。接下来洗手洗脸洗脚,用一把钝剪刀修剪手指甲与脚指甲,它们又硬又厚,嵌入肉中的部分藏满污垢。因为裹脚,畸形的脚指甲很难修剪,她将剪刀插入甲盖与肉的缝隙处,去挖、抠、剪。有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脚,脸上呈现出颓败之感。“以前他帮我剪趾甲,一边剪一边骂我老东西。”祖母的目光落在一侧的水盆里,还说她从中看到了祖父的脸,“笑眯眯的,他老实啊,是个好人。”说这话时,她不易察觉地笑了笑,看起来凄凉而又欣慰。
那时我并不能理解祖母的话,只当她又出现了幻觉。她经常出现幻觉,尤其当雨天到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了,我大大、妈妈和哥哥,他们都来了。”我一惊,连忙将目光转向门口:白茫茫雨水中,泡桐树飘摇不定,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您是不是糊涂了?”我问。
“俊儿你告诉我,梦是什么样子的?”祖母突然将看雨的脸转向我。
“梦?我一觉到天亮,很少做梦。”
“是啊,年少无梦……我怎会问起你这个。”祖母自言自语道,又将目光投向门外的雨幕。
那是一个漫长得令人绝望的雨季,雨什么时候停,谁也不知道。实际上,那个春天似乎一直在下雨,叮当河的水快越过河床了,屋子里的物件都快长霉了,身上的衣服总是湿漉漉的,我已经好久没穿过干净鞋子了。
“奶奶,你都做过什么梦?”
“他们夜夜都来看我,有时同我说话,有时又一句都不说……唉!”
“真的吗?”我很好奇,同时又有些害怕,我不知道祖母梦里的“他们”都是谁。
祖母不回答。她从凳子上站起来,转身躺到床上,将暗红的薄被搭在身上,合上那双细眼。我想,祖母一定想赶紧入梦,梦会带给她想见的人。
两天之后,水也不再喝一口的祖母被套上又红又亮的寿衣,她缩在里面,像个无所依靠的婴儿,人们将她从床上移到堂屋的地上。我想到祖母如龟壳般隆起的背部,只能被迫直挺挺躺在一张铺着柴席的硬床板上,她一定很难受吧?
想起祖母的床,一张很小的没有床板的凉床,麻绳从四周的木头出发串织成床身。因使用时间太长,导致麻绳松弛,形成床身向下凹陷的造型。从我记事起,祖母就睡在这张凉床上,一躺上去,整个人就深陷进去了。现在,祖母换床了,这是在睡过做姑娘的床、与祖父的婚床、独居的凉床后的最后一张床。它太硬了,硌着她的驼背,但她已经不能说疼了,即使她能说,也不会说她其实需要一张柔软适中、贴合身体需求的床。我想祖母一生都在渴望柔软吧:柔软的床,柔软的衣服,柔软的食物,柔软的话语,柔软的人心,柔软的父亲与祖父,柔软的儿女……
然而,我们从未听她说出任何一种需要,对于命运给予的一切,她都接受、忍受、顺受,我极少听到她说“不”。唯一一次抗拒命运的安排,还是在30年前,我依稀记得当时的场景。
死了的祖父躺在西堂屋的床板上,祖母坐在门外地上哀哀哭唱着,道出祖父的辛苦恩情与弃她而去的薄情狠心。有一阵子我听得入了迷,竟忘记了死人这件事,好像在看一出戏,演员便是这位悲痛的老妇人,进进出出的人们正为她提供演出的背景。
祖父被装进灵柩抬走了,祖母的哭唱戛然而止。她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步履踉跄着追赶送葬的队伍,她要将祖父从人们手中、从灵柩里追回来。一只鞋子跑丢了,没穿鞋的那只小脚踩在碎瓦片上,她哆嗦了一下,又飞快追上去,扑向灵柩。
祖母额头磕在祖父的棺材盖上,与木头相撞发出的巨大声响,直到现在还在我耳边轰轰作响。
祖父去世后的整个冬天,祖母都将自己藏在屋子里,极少出门。她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成天将手套在袖笼里。有时将玉米棒子扔进火盆,满屋子烟熏火燎,她断断续续地咳嗽,像只病猫。我被熏得眼泪直淌,实在受不住了就跑到门口望着头顶的天。过一会儿,祖母喊我了:“进来吧,外面冷。”我又坐回到火盆边上。祖母用树枝从火盆里掏出个山芋,有时是几颗黑乎乎的花生。火光映着祖母的脸,梦一样影影绰绰的。很多时候,她像在跟我说话,又如同自言自语:
“都说人死了会回来托梦,还真不假,可那死鬼怎么不跟我说句话呢?”
“狠心哪。”
“人活着有什么用。”
我坐在祖母身边,她的话跟突然冒出的烟一起,呛得我咳嗽不止。
祖父死了,祖母还得活着,只是活得越来越恍惚。她终日枯坐在屋里,我来了,她就开始讲故事,讲着讲着还会唱起来。她的唱调很特别,带着苦楚、无奈、顺从和伤感,轻飘飘,像一粒粒灰落在你心上,捏也捏不起,掸也掸不掉,听的人只有在她哭诉般的歌声里沉默了:
凄凄菜,两路旁,打个马声去瞧娘。妈妈看见闺女来,打个马声接下来;大大看见闺女来,面带微笑迎上来;哥哥看见小妹来,端个板凳接下来;嫂子看见小姑来,躲进房里不出来,脸朝里,腚朝外,拉着驴脸拜三拜。小姑一见不吃酒,不吃菜,背起包裹就要走。妈妈送到家门口,大大送到柳树旁,哥哥送到小河边,问到妹妹多会来。有大有妈多来遍,没大没妈永不来……
只要我在身边,祖母就开始唠叨,不是说故事,就是唱诸如此类的戏文、歌谣,我听得似懂非懂,昏昏欲睡。祖母就活在这些故事和歌谣里,好像被祖父带走了,回不来了。听多了,我也仿佛被一种力量吸了进去,感到莫名恐慌,时常听到一半就逃也似的跑出门。等我再进屋,祖母已经打起了盹。一听到动静,她就醒了,睡眼惺忪地说:“眨眼就是一天,转眼就是一年,活着有什么用。”
“活着怎么没用呢?”
“有什么用,一年年地浪费粮食。”
“那人为什么活着?”
“是啊,人为什么活着?”祖母似问似答。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泡桐树的枝条大力摇晃着,发出咔咔的声响。祖母将目光投向发出声响的地方,又好像并不在那里。
“奶奶。”我晃着她胳膊,“再给我讲故事嘛。”
祖母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她站起来,在窄窄的凉床上躺下来。“唉,活着有什么用……”祖母说完又睡了。
“活着有什么用?”从我懵懂的幼年延续到青年及中年,这句似问非问的话在我心中形成巨大的黑洞,迫使我去寻找答案。想到这句话,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当年祖母的那双眼。年幼时听祖母说“活着有什么用”自然迷惑不解,等到年龄稍大一些、经历了许多事后,我忽然觉得对祖母那个年代的女性来说,能追问活着的意义已经很不容易了。女人不都是一样的吗?无论摊上什么样的日月,都要一代代地往前走。其实这是个错觉,如果认真地想一想,想想我们的祖母与母亲,再想想我们自己,那是多么大的不同!当年祖母反复说起她的出生,大概是在强调她来到这世上的意义:一个男人渴望她来,并将她视为凤凰。而当祖父去世,她活下去的支柱也永远失去了,生活从此成了空白。其实,即使祖父在世,她也未必晓得活着的意义,一个不知道自己要活成什么样子的人,又怎么说得清活着的用处?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夜晚在细雨中结束了。祖母熬过了一夜,人间的阳寿又多了一日。
两支吹鼓手队伍已在院前空地上搭好棚子,此时他们正在调试音响设备,呼啦呼啦的,像在调试死亡的前奏。乡人们对人的老去极有经验,他们断定祖母的时间不多了,有那么几次几乎试探不出气息,常常以为她已走了。亲戚乡邻三三两两站在院门内外交谈着,有时会冒出突然大起来的说话声或不合时宜的笑声。我知道,一些人已经不耐烦了:死了这么久,咋还没死透!
您叫什么名字?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我曾问过祖母。
她摇着那把不知用了多久的芭蕉扇,脸上一副遁入空门的神情: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人怎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呢?”我感觉祖母在逗我。
“真不记得了。”
“不可能。”
“我只记得姓刘。”
“那你家在哪儿?”
“这个忘不了的,家在陡沟乡石涧村。”
“你的爸爸妈妈呢?”
“都走了,只有一个哥哥叫刘道银。”
我越发不相信她的话,一个人怎会记得别人的名字,却偏偏不记得自己的名字?这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想祖母应该是“老痴了”,我把这当作一件稀奇事去告诉我父亲。父亲笑而不言,他自然晓得祖母名字的,但他可能也对祖母的名字感到陌生吧。父亲说,名字是给别人喊的,有谁一天到晚喊自己的名字?你奶奶一辈子待在家里,从不出门,哪有什么人喊她的名字?名字是留着告诉别人的,如果不需要告诉别人,大概自己也会忘了自己的名字吧?父亲话说得有点绕,但确实把别人和自己的名字的关系说得清清楚楚。说白了,祖母为什么记不得自己的名字?因为她不需要名字,名字对她没有用。其实,名字没有用,意味着她对别人是可有可无的。想到这一点,我心里无限悲凉。
当我继续讨要她幼年童年及少年时期的故事,祖母依然一副茫然的样子,“不记得了。”她的细眼看向某个我无法企及的地方,一副看向无处同时一无所见的神情。
关于祖母的另一些细节是父亲与大姑母一点点补充起来的。祖母于民国元年即1912年出生于灌云县陡沟乡石涧村一户普通人家,18岁的祖母嫁到祖父所在的南岗乡殷口村,生育两儿两女。父亲出生于1945年,前后那几年正是农村最动荡混乱的年代。为躲避兵匪,祖父母常带着全家人跑反;兵匪走了,再返回四壁空空的家中。关于这段历史,父亲是亲历者,因为年岁尚小,也只能道出三言两句,剩下的只能由我凭空想象了:我的小脚祖母手里搀着大的,怀里抱着小的,坐在破碎的家园欲哭无泪。好日子不见踪影,坏岁月如影随形。当她终于熬到耳顺之年,儿女皆已各立门户,祖父的离去却使她成为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