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葡萄渐红时
作者: 黄璨一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汪曾祺《葡萄月令》
其实这些年很少见雪了,据说是全球气候变暖的缘故。正如玉梅老公在抖音视频里说:“得注重生态环境的保护。”他可真是出人意料,身为农民,又是那样的闷葫芦,竟说出这样前沿的话,连玉梅都忍不住赞,看他时眼神就难免拉丝,带着蜜的。可见爱看书的人就是不一样,虽然世界名著和农产品没多大关系,但思想有深度啊,若不然每次两人合拍的视频流量要比往常多,这是有道理的。
而且,葡萄树是到熟睡的时节了,人却没办法歇息。它不是玉米麦子,种了收了,堆院子再久也无碍。它是种了收了,得赶紧拉了果出去卖,眼看年后俩娃又该交大学学费了。尤其今年的红提子品相味道俱佳,紫红色透着喜人的光,甜中略带点可人的酸,老客户们看了眼睛都离不开,连声地喊“攒劲”。
只能把家里扫屋炖肉那些活放下,把这“攒劲”东西先打发掉。忙慌慌就入腊月了,街上的灯笼红彤彤赶得人心急,地摊上对联赛着宽地迎新春,只玉梅强忍着看不见,葡萄把她的心给占住了。
要说这些年挺感激那些老顾客的,即便有时葡萄受灾不那么好,也会多少买一些,“葡萄好不好在其次,我们是看你这个人好!”听得玉梅心里软软的,眼泪在眶里直打转。如今市场竞争激烈,靠品质根本不够,还得靠人品靠服务,幸而她是一个直率的人,哪怕自家产品没那么亮豁,也不会在嘴上胡吹乱翻,故深得顾客们信任,多少年不离不弃。记得有一年,她的红辣椒简直卖疯了,从二十五区卖到十九区然后传到六区,几乎横穿了半个市区,说这女人了不得,种出的红辣椒跟她的人一样红。你说一个辣椒能多大区别,还不是罩了玉梅的实心在上面,红也不是寻常的红了,究竟是情绪价值在起作用。
也正是情绪价值的缘故,玉梅每每一个人独坐在店里等顾客时,便觉得城里生活根本不如村子里自在。村里人简单,没那么多弯弯绕,吵架都会放在明面上大模大样地吵。不像城里人,脸上笑盈盈的,心思比那莲藕上的气眼还多,得让人费力猜。就说自己开的那小百货店,多少年围着那些客户那些货,脑子里缠了麻一样从未安闲过。一个客户咋好长时间不来买东西了,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客户把一包洋葱拿到手怎么又放下了,是不是卖得贵了;客户又打电话让送一捆葱过去,要求下班时候送,眼看自家的娃马上回家也该做饭了;帮忙看店的兄嫂是不是话又说重了,刚进门遇到那个老客户怎么看都不看她一眼就空手走了……唉,好不容易积攒的一些老顾客,几乎搁在了心尖尖上,流失掉一个都觉得肉疼。城北两百米处的那个小游园,听说打造得跟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似的,竟也好几个夏天都没时间去。每天身心疲惫的,只想回到村子里,不想同人打交道就不打交道了,不想说话就不说了,饿了吃一碗拌面汤,困了四仰八叉大炕上一躺,多一点心思都不用动。
然而话又说回来,人都是活自己,哪有什么对错。看人家城里人工作多正规,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每天还穿得光鲜亮丽的。再看自己,年三十还苦哈哈到处跑着卖葡萄,卖不掉便觉得心酸,感觉一年的苦都白受了,真正应了老公那句话:“咱们农民啊,像秃鹰一样绕着城市找吃的,还不一定找得上!”
所以,到哪山砍哪柴,该累就得累,该动心眼还得动,自己又不是那么笨的人,怎么也得努力着,供俩孩子将来走到离小地方更远的大城市去,让他们过人上人的生活。
二
三月,葡萄上架。
——汪曾祺《葡萄月令》
这里的葡萄四月才上架。
这里的冷天时间长,允许葡萄在土里多睡一个月。就像小时候穷归穷,玉梅妈妈也决不让玉梅大寒天出门逛,怕冻着。等后来玉梅也成了妈妈,就没人拦着她出门了,天再冷也有三月该干的事,虽然跟葡萄无关,但也绝不会闲着。
尤其四月葡萄开始上架,就更闲不住了。
如今大都机械化操作,省时又省力,但把睡了一个冬天的葡萄枝从土里挖出来仍需人工,又舍不得雇人,就玉梅小两口和公婆老两口把头低埋在土里挖。两位老人都七十多岁了,对儿媳妇的出头创业一直有想法,该受的苦却样样都受得,吃饭还简,肉星子沾也不沾,不知他们那力气从哪儿生出的。反倒玉梅不如他们,等把挖出的葡萄枝一根根梳理好,用破布条一根根绑到水泥柱中间的铁丝上,整个人腰酸腿疼虚脱了一般,回家的路多半步都嫌长。春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冬天好不容易捂白的脸转瞬变得黑红;经年操劳的手摸起来粗砂纸似的,朋友约了下馆子,碰酒都不好意思伸出来。
即便这样也已经很好了,比起二十多年前,不知要好到哪里去。那时还没种葡萄,全家就十几亩小麦地,只够吃饱肚子穿暖衣,多买双鞋子都费劲。为那几个零花钱,黄风里芨芨草一样,东摇西摆胡乱地窜。农场打工种紫瓜,一天十几块钱进项,累得跟土拨鼠似的。陕西运来的冻柿子,寒战战和老公开个小四轮车,冰天雪地到处找着卖。收售土豆种,百斤不到的纸片人,上百斤的土豆一袋一袋往车上扛,感觉命都得搭上。
直至后来,新农村建设,村委会号召率先开启了葡萄创业。
“一亩园十亩田”,是说一亩地的葡萄得耗十亩麦地的力,一旦上了架,便一分的懒都不能偷。尤其最开始还未机械化,挖沟埋底肥全靠人力,百米长的沟八十厘米宽齐人高,两人吭哧吭哧挖一天也赶不了几步,气都要挣断。为省底肥钱,别人家废弃的玉米秸秆,塘土窝里一车一车往回拉。只可惜没钱买羊粪鸡粪牛粪那些,包括养殖场死了的牛和羊,否则一次底肥壮十年,能让葡萄美美吃上十来年。任那样苦了还遭公婆骂,嫌他们不务正业,别人家地里的麦子都冒芽了,你们还净整那些乱七八糟,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了。听得玉梅心里没了主张,几次都想放弃不干了,一个女人,怎么过不是一辈子。可究竟拗不过心里那个劲,再女人也不能白过啊,人就只这么一辈子。便耳朵里塞着公婆的责骂,手底下该剪枝剪枝该喷药喷药,样样做到精细。结果真就做成了,最开始的那三亩葡萄,一串一串摞成箱,一箱一箱扛上车,摆地摊,躲城管,吃干馍,喝凉水,两条腿跑成了细麻秆,竟然卖了八千多块钱,眼睛都直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芝麻滚成了大西瓜,成为当地有名的种植大户。有一年葡萄丰收,地里人挤人黑压压一片,一天能卖好几百箱,又都是唰啦啦的红票现金,收得老公心颤颤的:“这么多钱怎么都害怕开了!”把她眼泪都给笑出来。村上还连带享受到国家很多的项目扶持,对她更是另眼相待:“这女人,红得,可不得了!”
可不是红了嘛,像各家屋檐上挂的辣椒串,刺得村里人眼睛个个红,说:“玉梅啊,你现在可是村里最好的女人了!”
是不是最好玉梅心里没那么明确,日子比从前好却是真的,至少能在人面前高高地抬起头了。她又天生一副清秀好容颜,多年的劳作没让身材变臃肿,脸上稍加涂抹就能秒杀很多城里女人。只是,当一双成日修葡萄剥大葱摘辣椒青筋布满的手不经意伸在人面前,立时便暴露出了这些年受过的苦,使她嘴上不讲心里却说不出地难过。
从种葡萄开始,村里人只觉得玉梅疯子扬场不着调,专坐在南墙根太阳底下等她出丑;公婆嫌她不好好种地瞎折腾,每天不给好脸色;又经验不足,葡萄产量和品质好一年坏一年,感觉全天下都在和她作对,处处不让她好过。好不容易那年葡萄产量达到高峰,悬在针尖上的心落到了实处,不承想一位外地客商预订的九万多斤葡萄,零卖时只感觉葡萄没以前那么好,以为轻微冻了冻没关系,等那客商开了大卡车来恒温库拉葡萄,才发现库里那九万多斤葡萄全都烂成了水。
那一年,将近五十万块钱的损失啊,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村里闲话台一些无聊人还暗地里嘲笑:“把你能的,一个女人家,看你还把头抬那么高不!”
三
八月,葡萄“著色”。
——汪曾祺《葡萄月令》
葡萄着了色才好看呢,红如玛瑙,绿如翠玉,好比一个漂亮女人,千娇百媚,明艳动人。
“老郭家简直娶了一个电影明星当媳妇呢!”结婚那年,村里人说。话至玉梅婆婆耳边,心上便打出一个结来,自家儿子长得皱皮核桃似的,还是个闷葫芦,那媳妇子到底看上他哪里了,别像李老三家那漂亮儿媳妇,一点迹象没有便跟一个包工头跑了,家里娃也不管,真正是个造孽。
这也是当初公婆不支持玉梅做葡萄产业的原因,挣不挣钱另说,一个女人家不好好相夫教子,成日里往外面跑,能有个啥好果,眼见村里人已经斜眼看她了。包括后来玉梅因为创业成功,当选为村妇女主任,要组织妇女们参加文体活动,常常是白天家里啥活也不能停,灰头土脸忙到晚上终于伺候一家子吃完饭上炕了才能去忙村上那些事。原本很正常的事,到婆婆那里便成了不正常不守妇道,稍有疏忽便摔碟子砸碗,拿声势压她。可恨村上那些闲人唯恐天下不乱,天天凑婆婆耳边吹风凉话,说你得把儿媳妇守住啊,村里那么多女人,单单她当了妇女主任,可别成别人家的人了。说得婆婆越发心虚,针尖样的小事都能闹成天那么大,一段时间家里乌烟瘴气鸡飞狗跳,感觉日子都没法过下去。
玉梅是心里委屈没办法,她不是非要做一个女强人,是觉得人活一辈子至少得做成一件事。她更是不甘心,别人能挣大钱做大事为啥她不能,同样有鼻子有眼的人,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女人怎么了,就必须低眉顺眼围着锅台转?新时代男女平等,谁强谁差还不一定呢,偏要挺起腰杆自己活给自己看。
心是无限大,做起来却无限难,得压着心里的冤任婆婆咋摔咋砸视而不见,得咬住牙把村里那些闲话从脑子里赶出去,得强挺着瘦弱的身子不至于被暴躁的西北风吹歪,有一阵子胃疼头疼觉得自己都快要“死”过去。
终究没能“死”过去,“我们老郭”(玉梅老公)在身后撑着。在别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唯老公对她处处包容事事信任,帮她疗愈心上的伤。所以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要不是老公,她根本撑不过那些日子。一次区妇联到玉梅家葡萄园参观,结束后妇联主席悄悄把她拉一边问:“你当初看上你们老郭啥了,要模样没模样,还是个闷罐子。”玉梅从心底畅畅地笑:“我就看上他对我好,务实,能吃苦,还信任我。”
谁说不是呢,这些年就连一块空地能不能种些苹果树,老郭都要征求玉梅的意见。直播销售刚起势那阵,村上很多女人家里男人认为那事抛头露面不正当,两口子隔着心天天打捶嚷仗,只有老郭对玉梅无条件支持,甚至专门配合玉梅上镜搞直播,两口子一唱一和、一刚一柔,加上他说话又带些哲理,一时间玉梅抖音粉丝达上万人,带动葡萄销售比往年增加了好几倍,可谓琴瑟和鸣,将信息时代的红利享用到了极致。
当然,老郭也不是处处好,他也犯过错误的,且是严重错误。那年,玉梅自创业以来第一次挣到八万块钱,觉得自己终于是有钱人了,站在人面前腰杆挺得比村口那排新疆杨还直,结果没几天工夫,就被那不争气的老郭偷偷赌博输了个精光,还外欠了二十多万。眼看存折上那一串数字一夜之间变成了负数,玉梅站在那里身打摆,差点没给跌过去。催债的人上门,三四个猛汉,凶神恶煞,老郭不知躲哪里面都不见。就玉梅呀,一个单薄弱女人,将要债的人堵在门口,强压着害怕说:“你们若要钱,我们好说;要命,就这个命你们拿去!”
一年过去,玉梅的命还在,把那欠债一分不少地还掉了。当着催债人的面,她镇定地将那要人命的借条撕得粉碎,转身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其间,好事人各种打探,有看笑话的,有为她可惜的,甚至连婆婆都说她成日不着家没管好自己老公。只有患癌的父亲真正忧心,拖着羸弱的身体来找她证实,她忍着泪硬是没承认:“你的女婿你不知道吗,他是干那事的人吗!”事后,也未像村里人所预想的那样大闹,只是把自己和老郭关在屋子里,沉着声说:“就这一次,你要改了这毛病,我们好好过日子。你要不改,我们就去民政局,我一个人带两个娃一样能带大。”
自那以后,老郭再也没赌过,跟水洗过一样。
“他好也是因为我的好啊!”玉梅对村里夸她男人的那些媳妇说。她们只一味觉得老郭那个人好,没想过人人之间的好是相互的,你好了我才能好,如果没有玉梅的宽容,小两口很多的坎哪能那么容易越过,所谓夫妻间的相濡以沫,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如今,两个孩子都已上大学,每天晚上一家人微信视频聊聊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玉梅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四
十一月,葡萄下架。
——汪曾祺《葡萄月令》
让葡萄下架比上架轻松些,好比一个人的离去要比出生来得淡泊。经历了四季风雨,还有什么值得去汹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