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公望的璜溪
作者: 高艳1
遇上黄公望是在璜溪(璜溪,今天上海市金山区吕巷镇,因纪念儒士吕良佐,后更名为“吕巷”)新西街后的寿带桥上,这座始建于宋代的老桥,正被西边天空倾洒下的橘红色霞光映照着,桥栏望柱上的坐狮似乎累了一天有些慵懒,桥旁人家的院子里,一树粉白的杏花正开得盛,桥下的璜溪流得安静舒缓。
当年,走在桥上的黄公望想必也会被这样的黄昏拂照过,伫立桥上,他可以望见他住的夏家知止堂,和旁边那棵友人杨维桢所植的银杏。此时我站在这里,不见了他住过的知止堂,那棵古银杏已然硕大,茂密的枝叶向四处伸探,微风吹过,散碎的光影在地面上变幻摇曳。草木有本心,它们遵循自己内心的秩序,自顾生长,哪管人间岁月更替、你来我往,更不似人间物事,皆是易折易损之物,绝望后又给人希望。
走下桥的黄公望,和师弟无用并肩而行,他们身着道袍,步履轻缓,旁边是盎然的绿色田地,不时有几只鸟雀扑棱棱自田间跃起,腾空飞去。夕照下,他们披一身柔和的金黄。
这次从久居的常熟虞山小山村来璜溪,他带着创作三四年还没完成的《富春山居图》,刚刚就在夏家知止堂,在师弟的催促下,黄公望于《富春山居图》卷末题——
至正七年,仆归富春山居,无用师偕往,暇日于南楼援笔写成此卷,兴之所至,不觉亹亹布置如许,逐旋填剳,阅三四载,未得完备,盖因留在山中,而云游在外。故尔,今特取回行李中,早晚得暇,当为着笔。无用过虑,有巧取豪夺者,俾先识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难也。十年,青龙在庚寅,歜节前一日,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
这是元至正十年(1350年)的五月,端午节的前一天。这一年黄公望已八十二岁高龄。这一生,他来到这里多少次,他已记不清。但每一次赶往璜溪的路上,他都感知自己的迫切,快些,再快些。
“云间夏氏知止堂”,黄公望所言的“云间”“知止堂”是哪里呢?“夏氏”又是谁?他缘何一来再来璜溪?究竟是什么留住了一代书画名家、大痴道人的心?
云间,是古代松江的别称。古松江区域极广,除了如今的松江区,还包括金山区、青浦区等。黄公望当年经常云游停留的地方,主要是松江区、青浦区及金山区的吕巷镇(璜溪)、亭林镇(曾名为云间乡)、张堰镇、金山嘴一带。
此生,黄公望都不会忘记,曾经的失意落魄人,是璜溪,璜溪夏家,温暖他,成全他,见证他。半生求仕不得,历经迂折,不断下坠的人生中,他是从璜溪开始,找到自己,打开自己,由浪遏飞舟走向人生冲淡平和的开阔之境,如同他的《富春山居图》呈现的那样——先是高山横亘,而后山势舒缓,渐渐峰回路转,云水迷蒙,最后波澜不惊,渚清沙白。他用笔下悠长漫远的山水画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是他的这一著名画作题识,让云间,让璜溪,让夏家知止堂,也有了格外的殊荣。
题跋完成,师弟无用的脚步显得格外松快,也正如他所料,《富春山居图》在未来的半个多世纪里,果然被“巧取豪夺”,三波九折,几易其手,还险些被毁。世间哪里有永远的拥有,即使画作明明白白写着是赠予无用。有过,就已是幸。而此时的黄公望却若有所思,他停下脚步,长久地凝望着眼前这片土地,几只白鹭落在翠绿的田间。
2
黄公望原本叫陆坚,常熟人,兄弟三人,八岁丧父那一年,元军攻占了南宋都城临安。本就生活艰难,再加上战乱不止,母子四人的生活更为困顿。次年,陆坚被过继给寓居常熟小山乡的老人黄乐,九十岁高龄的老先生因“望子久矣”,给陆坚取名公望,字子久。
应该说黄公望是幸运的,黄家富庶,他不但深得宠爱,还得老先生悉心教诲,读圣贤书,写字习画。“自古功名属少年”,黄公望未辜负黄家厚望,十二岁中得童子试,完成人生精彩的开篇。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沿着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科举取士、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之路走下去,怎奈生在朝代更替之际,命运没有就此顺理成章,继续垂青这位负有大志的天才少年。
很多人对创造了艺术和审美高峰的宋朝心向往之,如果可以穿越,那一定选择去宋朝。对通晓诗词书画音律的黄公望来说,身在宋朝必会让他如鱼得水,更可以学而优则仕,博得功名。可偏偏生不逢时,他只赶上了南宋的末年。他出生那年,襄阳城外的元军“筑堡鹿门山”,这成为灭宋之战的关键。第三年元军大破襄阳,元朝正式建立。第七年平江府归降,发生常州大屠杀。这年七岁的黄公望,不,这时他还叫陆坚,与父母居住在平江府常熟县,外面的厮杀并没让他停止攻读,他依然坚定心中的科举取士之路。
在文化深厚的吴地长大,黄公望的积淀也达到“经史九流之学无不通晓”的境地。元人说他通儒释道三教,颖悟明敏、博学强记,长词短曲落笔即成,薄技小艺无所不能。后人说他的画名掩盖了文学,又精通数学、音律,且“口辩屈人”。这样一个天赋异禀又勤奋,且怀着入仕理想的人,却残酷地遇上了千年科举史的中断,和黄公望一样期待以苦读取仕实现人生抱负的学子梦想破灭,变得百无一用。不得不说命运弄人。
而年轻的子久并不甘怀才不遇,将所学付诸东流,他蓬勃的内心一直向着庙堂之高。在小山村忙于农事之余,他仍研读经书,作画谱曲。伯乐不会凭空出现,他主动找寻出仕的机会,常出入于文庙、书院,以交天下文友。
可这一等就是十几年。
二十四岁时,他在杭州得遇江浙行省参知政事徐琰,颇得其赏识,聘他为廉访司书吏的职位。想着长此以往,积攒些资历,也许可以走上仕途。这是可能的,在元代由吏转官并不是难事,所有吏员都可凭年限出职为官,吏员出职与唐宋相比更为容易。研究者许凡先生说:元代时“官、吏界限被冲破,入吏就等于入官。选官与用吏之两途,在元朝已合为一途”,元代吏制即官制。在科举长期搁浅的元代,吏员出职成为官员选拔的主要途径。书吏负责案牍,是“最重要的吏职”,黄公望作为廉访司书吏是当时“初仕能够达到的最高地位”,上升通道一览无余,黄公望的前途可谓一片明朗。
这期间,他热衷于山水绘画,侍佛问道,学会了占卜术,得闲遍游各地,寻山访友,云间璜溪自然是他必去的所在。
过继黄家时的陆坚已虚龄有九,天资聪慧的他早已深知自己的家世。
江南陆氏家族位居吴郡四大姓顾、陆、朱、张之一,祖上有三国东吴赫赫有名的天才书生、宰相陆逊,陆逊的孙子陆机、陆云更以文学和书法成就名闻后世。到唐代,陆氏有文学家陆龟蒙,是陆逊之弟陆瑁的后裔,他一直是黄公望内心的偶像和荣耀。祖父陆霆龙是陆龟蒙的第十一代裔孙,南宋乡贡进士,宋亡后隐居璜溪。叔叔陆居仁小黄公望几岁,工诗文书法,和杨维桢、钱惟善合称“三高士”,他和黄公望祖父一样淡泊功名,隐居讲学,先在干山(今天马山)周氏私塾任教,后任松江府学教谕。黄公望后来随父亲陆统,迁居到常熟。
对祖上这一切,黄公望一直讳莫如深,是身在元而不便说宋事,还是过继之身不好言陆家,也许都有吧。他能做的,就是云游山水之际,一次次走向璜溪,走向他的血脉之地。
他一来再来,似乎是要不断地确定这个地方还在。
他选择《富春山居图》在璜溪落款也是别有深意吧,不无巧合的是,“元四家”也是在璜溪排名,且以他为首。而他不知道的是,明清时期《富春山居图》在民间流转中两次回到华亭(分别为董其昌和王鸿绪珍藏),残卷《剩山图》也曾回归故里(吴湖帆收藏,后被浙江博物馆收藏),这片土地一而再地守护他和他的画作。
这里于他是隐秘之地,刻骨铭心之地,生命连接之地,人生向新之地,心心念念之地,只是他不能说,不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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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六七年过去了,正常吏员九年三考满就可以出职任官,眼看入仕有望,可偏偏节外生枝。三十岁那年,是黄公望生母过世满三年,在道场祭母后,匆忙中的黄公望穿着道家衣袍就回任上了,立时被上司当众训斥。文人敏感自尊,黄公望羞愤难当,当即辞职。守望七年的吏职,化作泡影。
怀着巨大失落回到小山村的黄公望,无所事事中,填写散曲,陪两个年幼的儿子嬉戏解闷,常觉庸碌,愧对家人,只有吟诗弄墨,游走山间,与友人放浪江湖,才能暂解烦恼。这期间黄公望也曾到云间游历。
值得一说的是,黄公望此时就已经小有画名了。
岁月易蹉跎,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十三四年。这是人生正当成熟蓬勃的年岁。他虚度了吗,可这些岁月帮他抵御了不知多少忍耐、多少煎熬、多少落寞,他觉得是值得的,这难道不是宿命吗?毕竟他要以此换取的是未来。“元四家”中他是唯一对取仕抱有执念的一个,继父黄乐,或者陆氏先祖的荣耀,早就将出将入相的种子植入他的血液,根须蔓展。
四十三岁那年,黄公望不可思议地又迎来了转机——遇到旧识江浙行省平章政事张闾,交谈中张闾极为欣赏黄公望才学,聘他为衙中书吏。次年,张闾调任中书省平章政事,调大都,黄公望随之到大都做书吏,多难得的机会。想到千里之外的京城,他不免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多希望春风引路,像“眉山三苏”那样,有贵人慧眼识珠,自己可以一展济世抱负。
可是,唉,在黄公望身上有太多“可是”发生。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好景不长,不过三四年,他再经人生巨变,跌入冰点——因张闾贪腐受牵连,竟进了监狱。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监狱扯上关系,人世间竟是这样福祸难料。更为阴错阳差的是,入狱这一年,元仁宗竟重新开科取士,黄公望的好友,“元诗四大家”之一的杨载就在这一年科考,得中进士。在监狱中听到消息的黄公望,心里该是怎样的五味杂陈,我们不得而知,屈辱,沮丧,无望,愤懑,焦灼,失落……陷入巨大痛苦泥淖的他,只能独自挣扎。他一定想不明白,到底哪里错了呢,造化竟如此弄人。
聊以慰藉的是,杭州狱中在押时,恰是云间璜溪人夏世泽任监狱长,他知道黄公望实属蒙冤,尽职务之便对黄公望加以关照宽慰,两人性情相投,常推心置腹,自此成为至交。也正是这一段始料未及的事件,和一个普通的狱丞,像多米诺骨牌,改变了黄公望的后半生,也可以说,由此成就了一代中国山水画大家,走进了中国乃至世界绘画史,这不能不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夏家是璜溪四大家族之一,在乡里乐善好施,多有义举。夏世泽父亲曾告诫家人“毋争财致讼以辱吾义门”,不要因为钱财之争而闹到公堂,这实在是辱没夏氏义门之名。家风端正,从善如流,夏世泽照拂关押中的黄公望,这种深明大义便了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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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狱中一两年,等黄公望被释放出来时,也失去了公职。走出牢狱的黄公望,目光迷茫,不知如何自处。
回到虞山小山村家中,想到自己一事无成,不免寝食难安,深觉愧对祖上和家人。他想到了杨载。不多日,黄公望怀着一丝希望和好友杨载写的举荐信找到松江(云间)知府汪从善。
是的,似乎每走到低处,承接他的都是故乡。
可是,有了被拘狱经历,政治上便不再被视为清白,黄公望未能谋得差使。进入府衙的期待落空。但不妨碍他和知府汪从善成为谈书论画的朋友。
为官为吏永远无望,这对从小读圣贤之学渴望功名的黄公望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本是一手好牌的黄公望,就此与仕途永诀。
在松江,黄公望不得不卖卜为生,成了一个游走江湖的算命先生。到此为止,年近半百的他人生乏善可陈。
当他自觉无力无奈,只能放下所有,接受人生发生的一切时,生活似乎又出现了转机,正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黄公望就要重获新生。
在松江占卜算命的日子里,虽过得有些惨淡,却不妨碍他造访友人谈书论画,切磋诗文,漫游山水。多种史料记载,这期间,黄公望与赵孟頫、退休回乡的夏世泽多有交集,还时常在夏家知止堂留住。夏家“知止堂”匾额就是赵孟頫的手笔。赵孟頫还为亭林的“宝云寺”、松江“众福院”题写了碑文和院额。
知止,是夏家的智慧。似乎在提醒着走过它身边的人,行而知止,莫不是觉悟之人。
璜溪,如同浮华动荡的世界给他们的留白。他们,一个是仰望仕途用力向上奔跑却被狠狠摔下的失意之人,一个是置身且疏离于官场、和光同尘多年又清醒着退隐的独善其身之人,一个是不得不入职元朝新政饱受争议的前朝宗室子弟,都有些尴尬的身份让他们彼此理解,惺惺相惜。好在他们遇见,可以彼此听到,这难道不是尘世给他们最好的馈赠和补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