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鬓有丝集
作者: 陈鹏举
直教人世间情分难了
旧文《和画在一起》,当时没保存,今天重见。算起来,该是二十年前写与发表的。文中所提我的两位恩师,都已归道山。留着我辈,在尘中丢魂。文中有段文字,谨录如下———
两位老师是许寅和萧丁。当年许寅教我多看《聊斋》,说尤其是“异史氏曰”,一定要读出声来。萧丁要我多看《红楼梦》,说文章写到没一句废话,就是好文章了。我信了,也由此一天天努力。八年后,许寅见我的旧体诗,一下子就写出了一篇文章,还给萧丁写了个条子,上写“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要做了领导的萧丁特批,在自家的副刊上登这篇奖掖我的文章,而萧丁竟也同意了。我打内心感激这两位老师。
扇面是庚子小暑写给启程的。启程昨问是否《庚子九百首》书中漏了这首,经查,这首为庚子前一年陈寅恪五十周年忌日所作:“四海残阳下,伶仃谁似君。奉天多竖子,扫地是斯文。弃剑悲盲目,读书诚不云。伤心柳如是,清泪落纷纷。己亥九月九日。”
在家。无聊,作文,说道几十年。几代事、几百人。启程一直念着我肖兔,找到了印石一方,上有捣药兔钮。特地印面刻“辛卯生”三字,边款刻我《兔册》诗一首,送我。读书、求药两件事,都没做成。这年头,竟然还剩下我这辛卯生人。数十年的伤心时候,都白过了,也就几本俗世文稿,担着姓名。
近二十年前字迹, 可喜如今犹在:“捧得起。○四年元旦为兰馨旧物题句。”尘世人物,能捧得起的,都低到尘埃里。
“飘零书剑少人知, 二十年来唱竹枝。只为老庄长作梦,非因李杜不言诗。三生怕听湘灵哭,半世空吟莲子词。明日前山云雾里,几人空翠湿秋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上黄山旧作。十余年前书于重印之《北平笺谱》。有幸重见。
“折荻拈花指月,诵经念佛吃茶。戊戌霜降,用朴老题词之墨,书此联。时夜宿宝山寺两日后归。华亭湖黄香满鼻。沐手。”癸卯四月初八,重见旧纸,一笑。
“难道是泪汪汪离了人间世;可奈何浪滔滔漫过鬼门关。”惊悉汪涛兄弟浴佛节溘然往生。怜他天赋异禀,看似玩世不恭,实是一绝妙之人。涕零此挽,博远行人,途中一粲。癸卯四月初九。
癸卯五月廿二, 陈茗屋丈八十大寿。他顺便托加梅带给我一方印:“樗斋吟草”。加梅微信预告了我, 自然说到了她正在寿星家。我赶忙拟了两个贺联,遥祝:“朽茗成真味, 丈人自退之。”“朽不朽一杯苦茗足矣,退不退万寿吉金知之。”
弃纸堆里突见两纸。一是半年前的旧画,半方尺多一点大小,画的算是梅花,题有:“今宵江郭天作雪,陇头明年递梅花。癸卯破春。”二是一年前旧笺,底花是自己画的,字是自己写的。那天作有《杏径四首》,这纸录了三首。《杏径四首》原诗:“杏径梅岑梦相顾,五雷峰麓昔徘徊。前尘散叶萧萧下,道是颍川南渡来。此生何世到今疑,风月排场似旧时。吹散箫声山寺北,未曾倾耳已迷离。避秦遥隔晋山河, 陶令文章慷慨多。不见南阳刘子骥,武陵舟客竟如何。安枕扃门不自由,支藤月下暗低头。那知今世有今日,多难萧寥双鬓秋。壬寅六月廿五。”这两纸,想不出怎么就弃了,也可能是时间久了, 纸和字变得有些好看, 才有了这疑问。捡回留念。
词分成婉约豪放,其实是无理的。苏辛的词好, 是所谓婉约豪放, 都比人家写得好。
村言告知石虎过世。惊泣。这么个精彩的灵魂,居然蓦然而去。转头又想,皮囊只是生命的一部分,对他来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他的画,他就无法离开。
柬谷刻了一套《心经》,捐给昆明圆通寺。准备做六十本原拓印谱,要有个六十字的牌记,每本一个字头。我建议借用宋吴文英《一剪梅·赠友人》词。这词很难得,全词没有相同的字。柬谷还是要我试试十二句的五言古诗。赧颜凑成,如下:
秋谒圆通寺,春城木叶纷。
石磬响松壑,水钵散霞雰。
僧手指明月,经书掖香芸。
卑心天怜惜,空相自沐熏。
无量深愁满,如是幸我闻。
婆娑菩提树,虚檐过流云。
黄永玉画我的漫像, 原稿是在餐巾纸上的,餐前落座,两三分钟画成。二十五年前,名都酒家,复兴路、茂名路口,吴梅森开的店,以吃蟹闻名。李京南工坊织了一个李设计制作的挂毯,当时风靡。
十一月初,随刘国斌游吴江。席间得识杨敏。刘说,杨是高式熊晚年门生,跟了高老最后九年。昨天刘说,杨刻了我的名章。才匆匆一面,不安。受之记游。谢过。记得当时玩笑,说他大名重名多,成名不方便。他要我取一个,我自然是不敢的。这会儿突然想到“如讷”二字,转告他,供他参考。
云龙纹旧端砚,启程刻我《流水二首》草稿。奢侈。诗如下:“流水那知川上身,饮冰吞檗莫相陈。烟云明日挥弹去,犹作寒山筚路人。竹杖缦衣胡不回, 焚香夜半渐成灰。残年又到看花日,作雪亭园欲绽梅。”
他还以歙州芙蓉溪子石刻了我《人间》二首:“人间粉墨乱如麻,生旦无愁净丑哑。如是净台僧扫雪,我闻空境佛拈花。永日东门学种瓜,当时西域听凝笳。了无苦厄能何似,雪落寒塘铁划沙。”砚额刻“扫雪”二字。砚盖刻“粉墨”二字。
冬月初一。许云倩请饭,伟成、持平、伍斌和我五人聚,在陕西南路逸采江浙菜馆。
后去报社大堂喝咖啡,还拍了照。我题了几句:“襟期每与故人亲,卮酒知交两厌新。四十年来风雨事,相逢谈笑数家珍。”癸卯冬还算暖和的最后一天。和亚鸣、文祥、拿恩,一起喝清酒、梅子酒,说话。说完走人。门口大雨冰凉,一群人烂醉如泥。
“我是天天与人作对,谁非岁岁如鬼销愁。”白石楼有文记载,方地山常戏言:“我是天天与人作对。”今戏以此言作对,一笑。
柳亚子有奇才,无卓识。前些天访他黎里故居。所谓故居,其实也是他的流寓,可见他平生的漂泊。这般风流过客,身后所剩的, 也就诗篇了。十年前得柳书自作诗扇面,字天真可爱,不像他一贯的潦草无度,看着喜欢。全文是:“卅年不见青瑶矣,金石家兼女画师。我友堂堂珍护此,调脂杀粉想矜持。君介诗兄留念。亚子。”
“红豆冰镇摧毁了春天的力量/我的心跌出你的胸口/贝叶载着字忘记了流浪/眸子还在面前间隔着流年/红唇仅剩一抹朱砂/一滴泪是冰的飞翔/掉进了流年碎成两瓣”。2006年有天我和徐芳喝咖啡,还要了冰镇红豆。她是先锋派诗人。我即兴学写了这首,请她批评。她看了,温和地笑了。在她眼里,不合格。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无话可说时,我会写这句子。
十千酤酒、古雪村墟录、连年散帙、了无苦厄、缦衣坐相悦,选一个做公众号名,后定“古雪村墟录”。闲池阁、尽余欢、梦笔花,选一个做题句栏目名,后定“梦笔花”。
今天理书, 翻出一纸联句:“木毗刘以秋肃;雪静凝而岁新。刘凝女史一笑。丁酉蒲月。”一是还不熟,二是这句子有些萧瑟,当时没给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 旦宅先生赐我东坡《定风波》词意图一帧。见图如见东坡真身。画上所题原诗:“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满纸潇洒。我问旦宅先生为何不落上款,他笑说:“你,就是东坡啊。”
那时,同好之人,都以东坡为知己,不论风雨阴晴,留着心地温婉。
她说我给过她一段青花布
我写的弹词开篇集, 在黄河路上的长江剧场演唱了。真想得出,他们安排在黄河路。长江剧场街对角,就是《繁花》里的“至真园”。新近寸土寸金,光闪闪的。黄河路,还有这个“至真园”,几十年前常来吃饭。那时的光景,就是一条凌乱的食街。即使是纸醉金迷, 上海人大抵也不会泛在桌面上。《繁花》热闹了黄河路。剧场门口,人真不少,竟然还满座。可见这热度,我是蹭到了。感觉评弹的观众也变年轻了。我写了十几个开篇,其中有《柳如是》《何满子》,还有《共读西厢》《草船借箭》。今天大都演唱了。没唱的,还剩《承天寺夜游》《滕王阁》和《湖心亭看雪》三个。黄海华、吴静慧,还有范林元、毛新琳、高博文,如今的大腕,都辛苦了,感谢他们。现场还见到了六十年前的小学同学,带着家属一起来。当年我们都住在附近。一转眼,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我们都爱听评弹。
评弹,也就是说故事,说的是一个随时修改的话本。一个故事,许多时辰,甚至许多日子,连续着说,就像人间的日子一样,稀松平常,没个条理。也就好在老有一番滋味,让你舍不得。从小听评弹,长大了,得以卖文为生, 是评弹给了我很多。评弹的本事,说噱弹唱,唱是排在最后的。我老了,给评弹写开篇,也就是唱词。可说是,得之以琼瑶,还之以木桃。
叶家即将添丁, 黄芹要我给她孙辈取名。我取了叶序和叶叶。叶序,词义是叶子在树枝上的排列方式。人生在世,其实也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上苍赋予的位置,所谓生得其所。安好、完美。这是其一。序,又有功业、开始的意思。人生在世,总要做点事,最好还能有始终。这是其二。序的字形,“予”在“广”下,一生有遮风挡雨的幸运,还是要预期和祈求的。这是其三。叶叶,是说世世代代,又是说欣欣向荣。所有的叶子,无论春夏秋冬,展开在树枝上,都是蓬勃生机。未来孩子的父母,叶家一对小夫妻,很乐意地选用了。叶序是大名, 叶叶作了昵称。
楼耀福晒了张旧照,是吴亮、他、我和罗敬频四人合影,摄于上海青浦朱家角。罗的申窑,有个展厅,在放生桥堍。临窗是定浦河,清波连绵。夹岸酒家、街市,黄昏都亮着灯笼。还有个安然、静寂的圆津寺。那天很寻常,也很快乐,云淡风轻。也就几年,合影里笑容灿烂的四人,都拼命老去。不单是我,吴亮听说身体也大不如前。楼哥不开夜车了,晚上大抵不出门,说是精力不济。
罗是年纪最小的,如今还不到六十。他的朋友小吴,在万家闭门时节,给我家送来续命的食物,撑过最难的十几天。之后想聚一下,三人喝回酒。罗说近期在补牙,再约。去年10月30日,我去朱家角玩。导航放生桥,到了,没见之前所见的地下停车场。无奈电询他,他给了位置,到了还是原地。是我们没注意右侧的地下入口。惊动到他了,他一定要见个面。还给订了放生桥酒家午餐。他从青浦镇家来。大菜塘鱼上了桌,他才赶到。见面大惊。他形销骨立,像换了个人,说动了大手术,在调养。他宽慰我说,还好啦,人是瘦了,高血压倒是痊愈了。
沈婵媛,我编报纸副刊时,在茫茫来稿里发现了她。南通女孩。那时才二十二三岁,文字好。这几天,我对她说,我还存有她写的厚厚一叠小说一样的文字。她说她“确实之前很有才,十几岁时东西就写完了,大概有几本,给人看的,都丢了”。十几岁时,就把一生的好文字,都给写完了。真好,我看到了其中的好些。
去年,我写一些分行的文字,恶作剧,把它称作了诗,新诗。其中有首写了她,标题就是她的名字———婵媛。
五天前,偶读一个南通的公号,发现有她的名字,就发了私信,求助找她。过了五天,仍没音信,下午不再关注。谁料就在半个时辰里,“朝花时文”公号告知我说,一个女孩留了私信,为她母亲沈婵媛找我。就此联系上了。沈说她女儿六逸的名字,是我起的。说起了,迷糊记得。有个“逸”字,该属兔吧?她说是。她还说,后来女儿生了,那年那天,正好是6月1日。算起来那是1999年。可知我和她失联了四分之一世纪。她说:“六逸本来就是你的作品啦,是裹着你的名字长大的。”“现在应当由你来调教。”六逸现在南京,读美术。
她说:“你给了我一段青花布, 我做成了盘花扣,现在还可以穿。”她看了我的文字《琐记》,笑说:“感觉是我写的。”还真不是玩笑话。
五年前,己亥春,为老东家大院里的辉春亭撰书联一副:“肝胆向人担正义, 述论入史慰平生。”很荣幸。至今五年了。感觉有关这联的记忆很遥远。这五年的日子过得很长。其中有许多,度日如年。
陈颖、王玥,一个在图书馆,一个在通讯社,大概是对流水落花、沧桑日子心存敬意,四年前提出,要我教她俩些什么。我能给的, 也就是说些我见过的流水落花和度过的沧桑日子。无奈,之后人天多舛,相见的时日,还是少了,彼此担心的时候,倒是很多。
再之后,由不得不珍惜了。她俩请饭,找了个平时不到的去处。八九位一起喝酒、吃海鲜。来的都是亲切的人。地不分南北,福社出身渭南, 启程来自宣城。人不分老少,我过了七十,也有八○后生人。湖海中久久不舍,都是初见时,彼此就认定的。免不了笑谈。情义、琐事,各自的眼见,还有彼此间的耳闻。品性和才情,扯出不少道不明的美事来。任持平,他和他夫人,都出自大贵人家,待人接物,平和如家人。鸣华编晚报“夜光杯”。我的大部分散文,都写在了他那里。他是述而不作的那类人,高人。席间,不必对赌品性,品性是后天形成的。后天的东西,不精彩。议论文字呢? 也没意义。文字是前世带来的。前世的东西,谁说得清?张爱玲说,成名要早。这话,也就是她,张口就来。别人家生来只是一张白纸,最多是几行草稿,而她,一落地,就已文章满篇了。
今天,6月10日,端午。翻到去年端午的旧画,忍不住编了几句歌谣:
躲了初一有十五,哪知五月有端午。
娘子喝了雄黄酒,郎君从此伶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