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前井

作者: 李冬凤

衙前井又名尚书古井, 因南宋时村里出了一个兵部尚书曹彦约而得名,是“星凤楼八景”之一。

曹彦约,字简甫,号昌谷,南宋淳熙八年(1181)中进士,历官建平县尉、桂平军录事参军,权知汉阳军事。开禧年间,金兵围安陆,曹彦约招募乡勇,在渔民配合下,斩金兵先锋,焚金人战舰。后又偷袭金营,杀敌千余。曹彦约因救援安陆有功,升任汉阳知军。宝庆元年(1225),曹彦约擢为兵部侍郎兼同修国史,宝庆三年(1227)授兵部尚书兼侍读, 力辞不受, 后以华文阁学士致仕。退休还乡后,曹彦约以北宋《淳化阁帖》为蓝本于南康军刻《星凤楼帖》,汇集了历代各家书法名品, 在书法史上享有崇高地位。

衙前井其实不只一个,还有俩,像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清凌凌的井水,满而不溢,四季如此,哺育曹家人丁兴旺。村支书曹金才说衙前曹家是一块风水宝地,鼎盛时,周边十八里都是其领地。村东是村里大老爷们遛鸟的地方,一人一笼,漫步林间,林子里百鸟齐鸣。为了让我信服,他遥指东边一村庄说, 曾经为曹学养鸟的人繁衍出了一个村庄,现在叫鸟观树村。

衙前曹家在曹彦约中进士后, 由科举入仕者达十余人, 在都昌县历史上都很少见。村里坐轿出行的官宦和老爷多,轿子能排三里地, 连抬轿子的轿夫都繁衍了一个村落,便是杠上谢家。衙前曹家田多地多,庄稼收割后要用几百头骡子日夜不停搬运,于是又有了谢骡村,还有了仓舍谢村……

曹金才说得有鼻子有眼, 让人不得不信。世事沧桑,一个莫名其妙的村名浓缩了半部中国史,也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

初夏,阳光已经是热辣辣的。我紧贴着衙前井旁的照壁,借一处阴凉遮脸,问:“井有多深? ”

曹金才答:“十三米。”

“你咋知道得这么清楚? ”

曹金才说:“我淘过井。井下全是用三六九的老砖砌成,下面大,上面小,呈金字塔状。”

“那下面有多大? ”

曹金才说:“可以摆一张八仙桌, 周围还能坐人。”

我很是不信,井口直径才一尺,就是撤去麻石凿成的井圈,井口面也不过二尺,井底真有那么宽敞吗?

广文先生说:“有,没有问题。井大井小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井还有故事。曹彦约辞官返乡, 理宗皇帝念其贡献, 特敕建星凤楼,供曹彦约在故里读书、篆字、收藏及颐养天年。曹彦约自小丧父, 靠族人抚养长大。后来他深得皇恩, 曾把村名改为留恩村,重修祠堂,在祠堂前挖井,井上建凉亭,井名最初叫留恩井。”

广文先生又提到一个人名:曹金铭。曹金铭是衙前曹家另一个承上启下的人物。

广文先生说:“这个故事, 还得曹金才书记讲。”

广文先生曾任副县长, 分管文化教育卫生,是一个用情怀做事的人。今天来星凤楼,亦是受他之邀。

人是万物之灵长, 也是人文历史的构建者。我写衙前井, 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写井。

曹金才说:“我与曹金铭不是一字之隔,而是隔了几个朝代。”

他的小眼睛里绽放出两道亮光。

明末清初,中华大地狼烟四起。富庶的江南,一度成为战争的中心,占山为王的人更是猖獗一时。民间传说,那时山大王出来抢劫不是偷偷摸摸,而是鸣锣开道。百姓闻声就得跪拜,稍有迟缓便被杀头。大王不走泥路,一路皆铺地毯。沿途有仙女排列在两侧,撒红花。红花瓣飘到谁家,谁家就倒霉,不献珠宝就献妻儿。“红花之乱”致使民不聊生,南康府衙官兵懦弱,不但不敢与之抗争,还主动开城迎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曹氏有家训,宗族不可不睦也。邻里有匍匐之情,亲戚有藩篱之卫,况宗族乎!曹氏男儿号召四邻八乡抗击山贼,浴血奋战三个月,历经九九八十一战,击溃山贼,唯有山大王趁乱逃回武山老林。半年后,山大王卷土重来,血洗了衙前曹家。

村北头有一个七十岁老妪, 正在井边洗菜,听说贼兵杀来,飞奔回家,抱起襁褓里的孙儿放进箩筐,用绳子吊在古井里,自己强作镇定坐在井口,用大罗裙罩住古井,嘴里不停念佛,祈祷神明护佑曹家。不知道是善念感动了上苍, 还是山贼不屑杀一个蓬头散发的老太婆,一个村庄,只有她和井里的孙子幸免于难。

这个孩子就是曹金铭, 也是衙前曹家后来的祖先。因有曹金铭,又繁衍出了一个村庄。

广文先生接上说:“应该还有一口井在祠堂前的右侧,对吧? ”

广文先生是衙前曹家的贵人, 重建星凤楼就是在他奔走倡议下才得以实现的。

我顺着右侧看, 宗祠右前方有一高一矮两房连体,高者为三层洋房,矮者是瓦房老屋。老屋门前有一小桌, 围坐了三位老人。桌上摆了棋盘,两位老人各执棋子,另一位老人端了茶杯在看热闹。端茶杯的老人接过话头:“是的, 您是根据风水学猜出来的? ”

我紧跟广文先生问:“井在哪儿? ”

端茶杯的老曹说:“孩子大了,要成家,不做楼房,娶不到媳妇。”

又叹了一口气说:“光有楼房不够,还要买小车,送几十万的彩礼。唉,农村的光棍越来越多咯! ”

我说:“仍说井吧。”

这口井封了很多年, 老曹也只是听说有, 具体位置不知道。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红花之乱”,山贼要血洗曹家,族长见势不妙,跌跌撞撞潜入祠堂,来到神龛边。神龛下藏着一个镶金盒子, 盒子里装着曹氏家谱。家谱是曹氏的根脉,有家谱方能分辨血缘亲疏、辈分,有家谱才有家规家训传承,方能教化子孙。保护好家谱,比保护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族长把盒子抱在怀里,出了祠堂大门, 突然又想起祠堂里还有一把圈椅也很重要。圈椅是紫檀木的,纯手工雕花, 椅背镏金三枝竹节, 竹叶片用金子嵌成。当然,这金圈椅的价值并不在金子,而是在于它是星凤楼的主人曹彦约坐过的太师椅。

太师椅在, 即如曹彦约还在。太师椅在,衙前曹家的荣耀就在。金圈椅是皇上赐给曹彦约的,不能落入山贼手中。他放下金盒子,把金圈椅先投入古井,转过身,抱起金盒子,也跃入古井。然后,他在井下缓缓移动石井盖,把井口封上。

山贼在祠堂没找到金圈椅和金盒子,就一把火烧掉了祠堂。

族长在井里, 金圈椅无法承受他的重量。开始,他是用手扣在砖缝里,减轻身体对金圈椅的压力, 不让金圈椅和盒子沉下去。后来实在是浑身乏力,便放弃了挣扎,沉入井底,保住了金圈椅和盒子里的家谱。

昔日的繁华一场空, 衙前曹家若干年后才从断壁残垣中爬出来,再次兴旺起来。

“古井应该在您家屋脚下吧? ”我在祠堂前空地上转了一圈, 以祠堂和左侧的古井为参照,问老曹。

老曹说:“不是。孩子要娶媳妇,我就在老屋旁边建房。请人挖地基, 挖到西边角时,锹就下不去。晚上,我和老婆子都做了同样的梦, 一个抱金盒子的白发老头盘腿坐厅堂太师椅上,怒目而视。这是惊动了井里的祖先! 第二天, 我赶紧去祠堂烧纸上香, 请祖宗原谅, 并把宅基地往后挪了一米。”

民间的很多人都是以这种方式讲故事,让一段历史如在云里雾里。就比如说这衙前井,一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不讲得清,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云里雾里,才正是他们的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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