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同学

作者: 凌子

初中同学中有两个人, 名字怪怪的,人或有“异禀”,一个叫天明,一个叫灯明。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响亮的名字多为“向东”“卫红”之类,而课本上小学生的通用名也还很亲切,男生多是“小明”。

天明、灯明都是男生。天明家在小河南面,老宅,黑漆漆的堂屋,垂挂下长长短短的“檐尘”,如杂草丛生;灯明家在后村住,旁边有一个巨大的湖,叫杜公漾,不过,没人能说清这位“杜公”为何朝何许人也。

灯一点即明,这理好懂。但电灯还是稀罕物。一到夜晚,除了天上的星光,农家瓦爿下一片朦胧。要做点事,或特别用功的孩子要做点功课,才会点灯。灯是煤油灯,用玻璃罩罩着,其光如豆,一点久,灯芯就焦黑。

一切都是雄赳赳,但不知为何,煤油还是叫“洋油”,煤油灯还叫“美孚灯”。如许困惑,扰梦经久,以至天明“挖眼不开”,睡过头。

书包轻,读书轻松,家务劳动却实在重———割草,做饭,喂禽畜。

灯明人老实,是个老好人。他爸做木匠,人又高又瘦,低头干活不吭声。生产队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匠人农闲时外出揽活,也为集体挣点外快。恰值放假,灯明跟着去。 一揽就是件大活———修木船。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半个月过去,父子俩归来,傍着杜公漾岸堤走,走到一急水湾处,灯明要撒尿,老木匠也恰好想“歇回烟”。

堤外水湍急,堤内荷叶茂盛,两者沟通,深不可测。野旷天低,“唿”一声,有鸟掠过。灯明瞥见荷叶下偌大一只鳖,肆无忌惮又若有所思,有小竹匾那么大。灯明叫一声“爸啊”,老木匠答非所问“嗯”了一声。接下来的事,欢天喜地又匪夷所思。反正到了家里,飞虫向光明,左邻右舍也都聚拢过来。灯明父亲用巨斧砍了巨鳖,鳖血流一地,被砍开的甲背上仿佛有河图洛书状印记。肉满满煮了一大铁镬,见者皆有份品尝。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手工业成致富之业。灯明家率先翻盖新房。想不到上梁之际, 包工头预想着大过酒肉瘾,大踏步一脚踩空,栽了下来。包工头泥水匠,说穿了,所谓的“包工”,其实也就父子俩人。老泥水匠挺胸直背;儿子矮小,驼背,人称“鳖儿”。不偏不倚,老泥水匠砸在鳖儿背上,鳖儿昏死过去。现场如戏场,不久,鳖儿醒来,爬起,拍拍身上尘,眼皮一翻,叫一声“妈呀”,如做梦初醒;而老泥水匠却一反常态,瞳孔放大,身子由软变硬,直挺挺,挂了。事真蹊跷,好在民风正,不闹事,死者家属自叹命不好,灯明家则用盖新房的本钱尽数作补偿。

那年灯明十六岁。而我“书包翻身”,极不情愿地上了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学校犹在乡村。

说起灯明, 总会忆起村小读书光景。每到深冬,贫寒关联,我的手足生满冻疮,特别是脚后跟,肿胀溃烂,根本没法穿鞋。路面泥泞且冰冻,履之如踩刀棱。灯明仗义,也有蛮力,每天背着我上学。好在学校不远,招招手就到。

招招手,小伙伴结伴上学;挥挥手,小学也就毕业了。那年暑假,我意外获得一本课外资料———代数,大开本。 雄心鼓胀,野豁豁,奢望自学成才,一时走火入魔,要学古人“手钞”励志。如此蠢笨的想法,竟得灯明首肯,他热血沸腾,自告奋勇,帮抄半部。抄着抄着,我的手指起茧了;抄着抄着,灯明的父亲要带他外出打工了。秋风起,我被录取进了镇上的“尖子班”,带着行李,做了名少年住校生。而灯明留在村校,村校是“戴帽子”初中。那本未抄完的代数书,撂下了,如同少年盟誓,“手钞”壮举,不了了之。

草草读完初中, 灯明成了职业匠人。现实碰鼻头,钱是硬道理,理想的“灯”不复再“明”,世俗让我们心安理得地彼此相忘。三十年后一次聚会,我叫灯明“灯明”,而灯明分明是跟着众人,称我为“龙局”。

这是唯一的一次初中同学聚会。初中本来两年制,但临到毕业,平添一横,增设“初三”年级。于是,“戴帽子”初中的学子便涌向镇校,与我们“尖子班”会合,重新分班。我在初三一班,灯明分在三班,而那个叫“天明”的同学,则分在了二班。“二班就是不一般! ”同学聚会时,天明喝高,自我调侃。出其不意,又自罚“三三得九杯”,开始在酒桌间蛇一样游移。临末,直冲我大呼小叫,仿佛就是要昭示他天大的一个“怪”字。

天明的出生,就是一怪:母亲大长腿,娟秀标致,罕言语;父亲矮脚虎,嗜酒,犯病,粗鄙不堪,就像一头发情的公猪,有时光天化日下天明爸也要把地头干活的天明妈拖回屋里,喉咙口咕噜咕噜响,嘴角白沫乱吐。医生说,这是癔症癫痫。天明是老六,遗传了父亲的恶俗因子,又偏偏长了一张娟好的女子脸。最要命的是,天明左手六指,大拇指外赘生出一枝,做弯钩状,是谓“枝指”,祝枝山即因此得名。小时候,枝指肉嘟嘟,随着大拇指一抖一抖,小伙伴只觉得好玩,一懂事,便成梦魇,一抖动,如牵木偶,吓得孩子们直叫妖怪。

整个小学期间,天明一半时候都是独桌坐。三年级中途转来一个辫子乌黑的女生,不得已与天明做了同桌。天明的枝指就像《水浒》中搞突击用的钩镰枪,总不由自主钩住女生的发梢。女生一惊叫,满堂惊诧,难堪! 天明休学一阵子,照样上初中,人却变了样,听说在治疗,口袋里装着好几个药瓶,课间倒出药片,数都不数,嘴一张直接吞服。

据说, 天明的父亲在同辈中窝囊,没地位———他老记恨着, 要让儿子报仇,让有奇相的老六替他出气,还要争光———因此,哪怕不合时宜,也要起名“天明”。

可是,天明与灯明不是一路,与我们这一代也格格不入。初中毕业前夕,天明出走了。归来时,脸上油彩一道,显现出浅浅的刀疤痕;更骇人的是,左手只剩两指。他经历了什么? 谁都不清楚。

后来,天明又带回一女子,做了他妻子,好文静又漂亮,一如其母年轻时。天明流里流气,四处逛荡,酒不请自喝,喝到兴高处,就把左手扬起一甩一甩,如姜太公钓鱼;待你凑近看时,出其不意戳到人嘴边,吼道:“钩镰枪! ”笑得坏坏的。亦不知何故, 天明在半老徐娘面前每每妙语连珠,见缝插针,无孔不入,荤话讲得如炼乳一样诱人。天明的妻子从来不加干涉,事实上,她也从未在公众场合亮相过。

听说天明做中介, 至于中介什么,天知道! 有人见过他的名片,背面印有格言,名流所书:上流不欺下作,无畏方可有为。

权当故事听吧。风吹过,故乡与童年,俱往矣。还记得就好,小明同学,你们都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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