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咖啡处处

作者: 洁尘

犹如紧绷的阳光

前些年的一个晚春去了首尔, 从主街上看,跟其他现代化城市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当时刚看完《请回答1988》不久,我想去看看双门洞。当然,并没有真的双门洞,那是那部电视剧在片场搭出来的一个街区布景,它代表着主街背后的老街,是普通首尔人的生活区域。

现在如果再去首尔, 我想坐地铁到京畿道的堂尾站,去看看《我的解放日记》中廉家的房子,以及旁边具氏的房子。房子里的那些戏估计是片场搭景拍摄的, 但京畿道的乡村风光是真的。

对于韩国,我读的文字不多,但多年来通过影视看到的韩国也真是不少。影像中的韩国分两种,一是韩剧中的,绝大部分被揉了光,就如镜头里的那些男男女女,高挑光鲜,脸上一点瑕疵都没有。这些被揉了光的韩国也好看,知道假,但假得也很有趣。再就是韩影。韩国电影的很多作品,之狠之虐之黑暗,在世界范围也很突出。

我是经由两部韩国电视连续剧对韩国人有了深度的好感的。一部是2015 年的《请回答1988》,一部是2022 年的《我的解放日记》。电视剧如果足够优质,观众与剧中角色的联结会比跟电影中的更加紧密。以电视剧的容量, 可以让观众一点一点慢慢地熟悉和了解剧中人物, 移情也更为充分和彻底。

《请回答1988》被中国网友封为神剧,我看了两遍, 剧里面的各个演员一旦出现在其他作品和场合里, 都有一种见到老友的亲切感。这部剧奇特在于,作为一部颂扬人性美好的剧,没有一个反角,却拍得层次丰富人物动人, 制作者犹如高长调绘画高手, 能在一片高光的白色中清晰呈现所描绘的对象的层次。

我和同行人跑到首尔一家叫BANJOL的店,五层楼的室内从下到上,有简餐、特色厨具店、咖啡和楼顶的一个小型展览空间。展览空间正在展出艺术家崔慧兰名为“资本主义与个人的关系”的个展。这么大的题目之下的十来幅作品,令观者如我,实在不知所云。

之所以到这里, 是因为听说《请回答1988》有一段戏是在这里拍的,金家大哥在这里等女朋友。我上下看了一下,跟观剧记忆没有对上。

到了2022年春入夏时,终于有了一部可以与《请回答1988》比肩的韩剧了,《我的解放日记》。这两部戏的所有角色都相当到位, 在此基础上, 有一两个角色突显出来,具有经典的品质———“请回答”里是朴宝剑饰演的崔泽和李惠利饰演的成德善;“解放日记”里是孙锡久饰演的具氏和金智媛饰演的廉美贞。

“解放日记”的基调跟“请回答”完全相反,丧,疲惫,人物被摁进暗色背景之中,再从暗色中一点一点呈现出轮廓和光芒。间杂其中的, 是不经意的暖意和不时让人扑哧一笑的滑稽。台词考究,诗化,相当动人。这部剧的核心是个体的解放,所谓的“解放三原则”是:一、不假装幸福;二、不假装不幸;三、诚实面对自己和他人。

我很喜欢的一个桥段是: 二哥廉昌希把具氏的劳斯莱斯的保险杠给擦刮了,修不起,只好向具氏坦白交代。具氏默默走到车前察看,猛地一抬头,眼露凶光,昌希吓得嗷的一声鹅叫,撒腿就跑,具氏则尾随狂追……然后是很长的一组镜头, 两人跑过山川四季,奔跑中时光倏忽飘逝,狂喜莫名……两人跑到堂尾站上了地铁, 突然静了下来,互不搭理,各怀心事,然后把自己淹没到首尔的人潮之中。这段戏有图斯库里卡的味道,起势突兀,反转精彩,整个叙述过程顺滑无碍,悲欣交集,像瀑布,但其下接的不是深潭,而是沙堆。

读过韩国诗人高银的一句诗:

哪个国家都没有

没有这紧绷的阳光

当初读的时候, 只是觉得这个意象很独特。等看到“解放”里两个人奔跑一段时,突然好像明白了高银这句诗的味道。韩国人倔强、刚烈、忧伤、在沉默与谵妄之间反复横跳的气质,正犹如紧绷的阳光。

韩国作家的作品译成中文的不算多,高银在其中,我读过他的诗集《唯有悲伤不撒谎》。高银相当高产,已经出版了一百五十多部著作, 且据说多年来一直陪跑诺贝尔文学奖。高银出生于1933年,现在似乎还在写作。他的一生非常复杂,当过和尚,干过各种劳苦的工作, 是政治运动的热烈参与者,入狱四次。高银作品的很大一部分是“大诗”,涉及国家、历史、人民、命运等,迎风哀啸,长歌当哭。金斯堡也曾评价过高银,说他是韩国的“诗歌菩萨”。

十年的僧人生涯, 使高银一些诗有着禅意的味道,我很喜欢他的《侧柏篱笆》,喜欢他以侧柏为界,里外转化的意象———

也许是因为来往的人不多/"那条路总是很冷清/"像哭过的人/"悲伤散去/"深绿色的侧柏篱笆/"比去年长得更茂盛……

此刻我在谁的心里/"穿着谁的外衣/"我在侧柏篱笆里面/"谁在外面……

独处的喜悦

2019 年4 月首尔行的重点,是在首尔市立美术馆看了大卫·霍克尼的个展。

首尔展是2017 年2 月9 日为祝贺霍克尼八十岁生日, 由伦敦泰特不列颠美术馆首展的六十年艺术生涯回顾展之全球巡展的一个环节, 从2019年3月22日开始至8 月4 日闭幕。2019 年9 月,个展也来到了北京,取名“大水花”,副标题是“大卫·霍克尼泰特馆藏作品及更多”,不知道是不是平移首尔展的体量和内容, 但似乎在哪里听到一耳朵,说北京展的内容要少一些。

首尔市立美术馆进门的院子里布置了一个拍照点,一个平台上摆着两把木椅,铺浅蓝色的地垫, 鲜绿色的小桌上立着一面木框化妆镜和一个浅蓝色的花瓶, 瓶里插着一束郁金香。背板是灰绿色的, 上书“David Hockney”。这个场景取自霍克尼名画《我的父母》,他的父亲和母亲分别身着正式西装与裙装,分坐在两把椅子上。左边的母亲两手交握,样子很紧张。父亲则在翻看一本似乎是动植物图谱的书。这不是家里的场景,像是在别人家,又或是一个在等什么人的场合。

霍克尼的个展占据了上下两层楼,美术馆的墙面上是各种颜色的“DavidHockney”,强烈的视觉效果,跟霍克尼的那些色彩明快的作品相当匹配。

好些之前在画册里和网络上看到的霍克尼作品,在现场看到了原作。惊讶于原作的体量之大。霍克尼生于1937年,二十六岁就名声大噪, 几十年来一直占据着世界顶尖艺术家的席位, 丰沛的创作力一以贯之。在展览现场看到很多他用手机和iPad创作的作品,令人产生一种特别的感慨:霍克尼从不排斥时代的技术手段, 在手机和iPad之前, 他还利用各种当时的新技术来进行创作,传真机、激光影印机、电脑……我时不时看到有文化人痛陈手机的害处,说智能手机是碎片化和庸俗化的罪魁祸首, 其实人是离不开时代的技术方向与存在的, 人需要借助技术让自己的生活更为便利,同时节制、自控、好自为之。霍克尼在长达六十年的创作生涯中, 充分自洽于艺术家个体的创作与时代的技术发展, 什么都不能阻碍他的天才表达, 反而会助力于他。

霍克尼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将浓厚的装饰性与深厚的艺术性结合在一起, 在人的本能感官层面、深层的情感和精神层面,同时延伸下去。与他类似的,在他之前,克里姆特是一位,穆夏也是一位,葛饰北斋、歌川广重也是。再远一些,波提切利肯定是。

手法一直变,不变的是霍克尼的题材,永远都是身边的景物和人物。个展中的好些作品是他在阳光猛烈的洛杉矶创作的,锋利的光影切割, 大面积的色块对比,明艳,寂寞,有爱德华·霍珀的感觉。但霍克尼不像霍珀那样孤寒,他是艳丽的、宁静的,甚至可以说处处透出喜悦———那种只有长时间独处才能从作品中渗透出的喜悦。

首尔咖啡处处

首尔的咖啡馆特别多。2019年4月的首尔行,回忆起来似乎总是在喝咖啡。

和同行友人刚到首尔那天的下午,看了一个小展览后, 我们在钟路的BANJOL外面的平台上喝了一杯咖啡。之后, 清溪川、景福宫、光华门广场逛了一圈,晚饭跑到三清洞一家炸鸡店,啤酒炸鸡蘸甜辣酱,还有田螺龙须面。这家店在路基的下方,门口是一段斜着往上走的马路。我想象了一下盛夏暴雨顺路而下的场景。

炸鸡店挂着繁体汉字店招“雞熱社”。突然在街面招牌上看到汉字, 还是有点惊奇。朝鲜半岛在二战后全面去汉字化,汉字使用得很少,日常生活基本上都使用谚文。这种十五世纪开始与汉文一起使用的标音文字,有点像日语中的假名。不同的是,日语直到现在依旧是汉字和假名混合使用,而谚文则是一家独大。

韩国现在哪些场合会使用汉字呢?

古装剧里面的各种道具, 如屏风、文书、用品等,上面的文字必须是汉字,否则与历史不符。

地名标识在韩文的后面附有汉字。

因为标音文字里同音异意现象太多,为了严谨表述,韩国政府机关的公文,重要的证书、文件、信件都使用汉字。比如在韩剧里看到里面的角色要辞职, 就给老板递上“辭職書”,镜头还给个特写。

重要节庆的祝贺、春节时的春联、葬礼用的挽联,用汉字。

再有就是身份证, 名字在韩文的后面都标注汉字。为此,我专门请陪同我们的小李姑娘给我看一眼她的身份证,果然。据说很多韩国年轻人已经不太会写汉字了,只有自己的名字例外。

在炸鸡店, 同行友人小红的熟人跑来会合,是韩国戏剧导演李光馥。她们俩是在大凉山戏剧节认识的。李光馥说汉语那叫个溜,虽说之前她在北京待了好几年,但几乎没有口音。想起有一年成都蓝顶艺术村的D 空间有个群展,其中有艺术家九九的作品,在现场和她聊天,听口音以为是重庆妹,再往下聊才知道是日本人。

啤酒炸鸡成了到韩国旅行的标配,全赖2013年韩剧《来自星星的你》之功。其中两人在医院望着窗外初雪那段戏拍得精妙: 那边厢外星人都敏俊想起四百年前的那个女孩在初雪里的表白, 这边厢千颂伊想起童年时初雪那天父亲离开了家, 两人内心都充满了忧伤潮湿的情绪, 千颂伊二兮兮地脱口而出的是想吃啤酒配炸鸡,没有说出的这是父亲当年作为奖励的食品。

记得在“雞熱社”又喝了咖啡,是在店里点的,还是隔壁咖啡店买了拿过来的?

之后几天的行程是:首尔市立美术馆,大卫·霍克尼特展;达芬奇美术馆的三国志多媒体展览; 江南,COEX 的星空书店,网红打卡店,从地面到天顶的书架,看上去完全不是让人买书看书的地方; 江南,Queenmama market,生活市集商店,二楼是书店,窗外绿荫深厚;中路区,阿拉里奥美术馆(Arario Gallery),美术馆一楼是咖啡馆;三清洞商业区,很好逛,刚想坐一下的时候就有可以坐下来的店, 在以牛奶制品著称的“百味堂”吃了招牌的冰淇淋……

在上面这些地方都喝了咖啡。

然后是东大门设计广场(DDP)。这是扎哈的作品,有一如既往的太空感。里面有一家叫CAFE de FESSONIA的咖啡, 吧台做成船头的样子,四周几把椅子,一些可以坐下来的墩子,跟建筑风格很搭,但相当不舒服。咖啡馆在我看来理应是能够窝下去的地方,树影婆娑和沙发是刚需。在CAFEde FESSONIA,坐在墩子上喝了咖啡。

在贞洞剧场看了新编音乐剧《赤壁》,结合盘索里(朝鲜王朝后期的一种民间说唱形式)、现代舞以及摇滚等各种元素,很有意思。道具是人手一把折扇(盘索里的传统),然后以折扇为支点,演绎三国时期的刀枪剑戟和儿女情长。刷刷刷地甩扇声贯穿全场,血气充沛,全场气氛燃爆。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毕竟故事背景和人物都清楚,也完全看嗨。戏散后在剧场外逗留了一阵, 遇到演曹操的演员卸妆出来, 聊几句。曹操听说是中国观众,立马非常开心。贞洞剧场也有一个小咖啡馆, 桌椅摆在廊下,在这里又喝了咖啡。

前阵子看书, 才晓得折扇是作为贡物从朝鲜进入中国的。高彦颐在《闺塾师》里说:“明代上流女性开始使用折扇, 而折扇曾属妓女专用。”这段话在脑子里转一转,有不明所以的喜感。

在首尔的最后一餐吃活章鱼, 喝了一点烧酒。这个得专门说一下。前者感觉上是视觉恐怖的暗黑料理, 真吃的时候其实也没啥特别的异常,只觉得的确鲜美。忘记了同行的三个女友有没有也跟着一起吃,只记得她们几个咂着烧酒, 表情复杂地注视着我。我是不喝酒的人, 但也喝了几口烧酒,感觉比中国的白酒要柔多了。

这一餐,终于没有再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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