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为意义主体的“后人类”:人类之后的符号学
作者: 赵毅衡人将被抹去,如同海边沙滩上的一张脸。
——福柯《词与物:人文科学的考古学》①
“后人类”,英文post-humanism,无论是中文或英文,词义都不是很清楚。经过近半个世纪来的激烈讨论,这概念可能被弄得更加复杂。尤其是这个关键概念对人类作为意义活动主体的影响,更是没有被仔细关注。符号学是研究意义特征的学说,“后人类”还有意义活动吗?这种意义活动还需要符号承载吗?“后人类符号学”可能会是什么样子?这是本论文要讨论的课题。
“后人类时代”,是“人类的后期”,还是“人类之后”。这是英文前缀“post-”本有的歧义。英文词典解释“post-”:“这是指向一种情景的前缀,此时后面的词不再有关或不再重要(no longer relevant or significant)。”显然,“不再重要”就是还在,但降到次要地位;而“不再有关”就是已经消失,或等同于消失。显然这是两个很不相同的情况。
有一种意见,认为“后人类”与人类时代重叠。凯瑟琳·海勒(Katherine Hayles)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一书中写道:“后人类并不意味着人性的终结,它也不是反人类的……后人类涉及人类和非人类之间的共同关系。这种共同关系或合作包含发展新的思维方式(此方式关乎成为存在意味着什么),并提供一个机会来重估我们与其他‘存在’的关系。”②在她看来,至少在某个阶段,后人类主义并不是人类终结之后。另一位思索此问题的学者奥勒·哈格斯特姆(Olle Häggström)也认为,“我们必须坚持留有一些人的本质,即人的某种整体性,因为这极为重要”③。
但是本论文讨论的历史过程,似乎认为“后人类”必将完全代替人类。人工智能的各种形态进化得太迅疾,从大历史的观念看,“后人类”的来到几乎是一种断裂。实际上这两种观念都有道理,取决于我们用何种尺度衡量这段历史。
至少在目前,必须看到后人类主义“转向”造成的巨大变化,但是也必须看到二者之间的过渡,即明白说清这两个时期是如何断裂,又是如何衔接的。本论文将说明,向“后人类”过渡的征兆很早就开始出现,正因为他是一个逐渐发生的过程,它才会是一个必然出现的未来,这就是我们必须为之做准备的原因。
作为一种思潮的“后人类主义”,已经在思想史上演变了几个阶段,而在当前,以下三种思想并存,重点逐渐过渡:
首先是“去人类中心主义”,即不再把人的利益,尤其是无限的“现代化”发展,放在一切考虑的首位,具体来说就是“生态保护主义”。按照这种新的哲学人类学观点,许多被认为是人类独有的实践能力和意义能力,早已存在于其他物种,如工具使用和制造、符号的应用、主客观关系的建立。在这些方面,人类的独特性并不是绝对的,人的发展与其他物种的发展有重叠。
其次出现的是“后人文主义”,认为启蒙时代开始确立的“人为万物之灵”想法已经过时。这种思想是“后现代主义”的组成部分。早在1977年,伊哈布·哈桑(Ihab Hassan)就提出,“应该明白,历时五百多年的人文主义秩序也许已经走到了尽头,因为它已经转型为我们必须称之为后人类主义的东西”④。他是在思考人类如何走出原有的生存界限与意义框架。哈桑把后人类主义视为对文艺复兴以来理性主义的反思⑤。由人性构成的道德高度,复原至众多自然物种的品格。
最后是人工智能迅疾发展造成的思想冲击,人类将被超越,被称为“后人类”的新的历史终将出现。此意义接近“超越人类”的思想,强调摆脱了人类之后的未来世界。强调对人类的彻底排除,探寻那些无关人类生活的非人之物⑥。这个观念比以上两种观点更为后出,显然是在20世纪最后十年,人工智能开始走上世界舞台后才出现的。
本论文不会仔细讨论“后人类主义”的头上两步,不重谈“去人类中心主义”和“后人文主义”,因为近半个世纪以来讨论已经相当多,而且它们主要是对人类的重估。本论文将集中力量谈第三种,即预示人工智能“超越人类”的未来式后人类主义。因为这已经不只是一种思潮,而是人类社会不得不面对的现实,是在最近几十年中对人类最大的冲击。人工智能具有直接影响到人类未来的潜力,其发展的迅猛势态,对人类历史的影响将是至为深远。
显然,“后人类主义”说的都是人与世界的关系,人如何摆正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但是具体的“后人类”(posthuman)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异呢?转变的关键,是人的智能与身体、心与物结合的方式。心智固然是存在的最基本要素,身体的演变却是实在可见。身体对人的意义活动承载方式,可以有以下演变过程:
·肉身人
·赛博人
·硅基人
·虚拟人
·人类世残迹
这张单子,把后人类演变的可能一一排列出来,似乎异想天开。实际上前四种已经出现在我们的世界上,只是尚未引发足够的注意,似乎只是科幻叙事的题材。当然,把它们称作各种“人”,是让人类便于想象的比拟说法,尤其是汉语偏向于在复合词组加上种属词,想必未来的历史会有新的命名。技术将会消解人本主义的主体,凯瑟琳·海勒探讨了三种身体:信息身体、赛博身体和后人类身体⑦。我个人建议,从人类到后人类,其中的演变层次还要多一些,故有此表。
一、肉身人(身心俱全)
肉体的身体性是人类在物质世界的“自然”生命形式,这一点每个人“感同身受”,似乎并不需要说明。但几千年来大多数思想者认为,人的存在是靠“灵魂”,人认知世界靠的是“心智”,与此相对的肉体,是易朽的、不洁的,与动物类近。自柏拉图的“理念说”开始,人类就似乎忘记了自身的肉体,一味颂扬理性精神的独立存在。
虽然人所有的意义活动,都要通过肉身。人对世界的感知,是肉身器官的感知;人的意义表达,靠的是身体器官(声音、表情、姿势)。人的肉身的独特性,形成具身化的世界体验和文化格局,这似乎是常识,无可足道,也不必深究。虽然汉代的《黄帝内经》已经把身体看成是宇宙秩序的体现,虽然从文艺复兴开始,人体的解剖已经成为世界知识体系的一部分,但是“我思”是一切精神活动的源头,这个想法在现代反而得到加强。
对此,某些古代哲人是有反思的。王夫之评《庄子》的“神人”之说:“盖人之生也,形成而神因附之。形敝而不足以居神,则神舍之而去;舍之以去,而神者非神也。寓于形而谓之神,不寓于形,天而已矣。”⑧人生来具有的“形”是“神”的寄托,也是“神”的保证,脱离身体之形的“神”实际上是“非神”。尼采也悟到身体是不可或缺的,他说过:“你身体里的理性比你的最高智慧里的理性更丰富。”⑨
人的肉身性,是因为人的意义活动并不是纯粹的思维,而是身体带动的精神活动。法国存在主义符号学家梅洛-庞蒂在20世纪30年代提出:应当从本体论角度看待身体,物质性身体的具身存在,是身体意义活动的根基:时间是由身体与周围环境的互动而产生的,空间则由身体承载,因此肉身是意义活动的内在出发点。因此,人的意义活动是“具身性”的(embodied),主体性是物质性/意向性的双重结构,而“肉身”即是认识这个世界的经验图式⑩。
梅洛-庞蒂的意义“具身性”理论影响巨大,成为现代思想过渡到后现代思想的关键之一。为了建立一个包容“非人类”的文明,就必须承认人的肉身性存在,这是人与其他物种共情的出发点。既然人类在生物界并非绝对特殊,人类文明的形态,应当是包容“非人类”品格的文明。这就是为什么“肉身性”理论,也是后人类主义最早的着眼点。
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更进一步指出:正因为人都是肉身的存在,责任伦理发生在人与他人之间:“相对于这一应承而言,我是不足的和有缺陷的。而这就好像是,我已经是要对它之必死做出应承的,而且对我自己之幸存感到有罪一样。”11此种看法,用人的异质性打破了传统主体的总体性。而德里达则认为人与他人之间的“应承”是不够的,应当延展到其他生物:“承认伦理学延伸到所有生物,我们不应该让动物遭受‘不必要的’痛苦。”12
法国电影符号学家拉·梅特里曾说,“人体是一架自己发动自己的机器”13。身体不只是会生产饥饿、痛苦这些普通感觉,也会产生需要,而这些需要进入大脑生出欲望符号。他说:“这就是我所想的:人类怎样通过了他的感觉,亦即他的本能来获得精神,最后又通过了他的精神来获得各种各样的知识。”14这就消除了人的意识来源的神秘主义,以及人的神创学说的根基。他说的“人体机器”是个比喻,但是后来却落到了实处。
符号学对此“物种扩展”思想,反应可能比其他学科都早。符号学家西比奥克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Global Semiotics”,此词语义双关,既是“全域的符号学”,又是“全球的符号学”。他的意思是:意义的符号过程,与生命过程同时并存,意义的接受者是其他生命体,但也包括不同种族的他人,即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形式。意义过程的研究领域,不仅局限于意义过程的认知维度,更侧重于各种生命的伦理完善性,以及对生命的呵护15。各种生物都有符号传送解释的意义过程,只是人类能自觉地使用符号,因此,人类不仅是如卡西尔所说的“使用符号的动物”(animal symbolicum),而且是“符号学动物”(semiotic animal),即意识到自己的符号活动的动物,由此,人必须对地球生命的“全域”负起伦理责任。
从“肉身性”来理解人的存在,传统的“人为万物灵”思想,就被后现代思想解构了。人的身体本身就成为一种“待变之物”,新型的身心关系就可能由此而生。
二、心全身补的赛博人
现代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深入人的身体之内。人与技术性部分合体,即部分行的“义体”(prosthesis)很早就开始出现。一般认为这些技术性修补,是人身之外在的添加物。但20世纪后期起,人类身体进入新的形态:当这些体外事物渐渐被人体“内化”,特别是当他们不再是受损身体的技术性修补(假肢等),而是提高了身体机能,例如红外线眼镜,或VR面具,即所谓“增强”(enhancement)。当“义体”部分成为身体的主要部分,就开始出现后来称作“赛博人”的形态端倪。
在20世纪中后期出现的“身体技术”思想,已经可以看到对身体的这种技术化改造,对人的根本社会存在形态的影响。1934年法国哲学家莫斯(Marcel Mauss)提出“身体技术”的概念。他认为既然人的身体本身就是最自然的工具,工具就不是外在于人的技术,而是人的社会存在的一部分;50年代加拿大思想家马歇尔·麦克卢汉(Marcel McLuhan)的著名理论“媒介即人的延伸”,实际上是继续了此种“身体技术”理论,媒介技术被认为是身体与意义传达工具的融合;此后美国哲学家唐·伊德(Don Ihde)提出了“技术的身体”是“第二身体”的理论16,技术与人的肉身更为连成一体,“人与技术的关系是相互的,人在使用技术的同时,也在被技术利用”17。
法国哲学家布鲁诺·拉图尔则更进一步认为:现代人类的世界观受制于传统二元论,将自然和社会视为两个独立存在的领域,导致人们无法参透自然与社会之间相互交融渗透的关系。他主张打破主体和客体、社会和自然之间二分的现代性思维模式,由此他改造了法国符号学家格雷马斯的“行动者”(actant)理论,将技术(物)视为具有能动性的“行动者”。依据这种理论,心与物的“二元论”在当代世界不一定再是合理的:“外在世界并不存在,这并不是说世界根本不存在,而是因为不存在内在的心灵。”18这种“后二元论”的思想与“后人类主义”合流,促成这样一种新观念:主体性也不再是人类独有的属性。他要求平等看待“人类”和“与之互动的非人类实体”,各种工具也是能动主体的来源。
这些理论直接为后人类主义的“人机合体”思想提供了哲学思辨基础。凯瑟琳·海勒明确指出了这条思想发展线索:“后人类的观点认为,人的身体原来都是我们要学会操控的假体,因此,利用另外的假体来扩展或代替身体就变成了一个连续不断的过程,并且,这个过程早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开始了。”19如果大脑把意义信息传递给身体,身体又传送到工具,三者就合成一个整体。当代人生活中已经无法离开的手机、电脑、GPS、自动驾驶,无人飞机等技术,人类身心及其技术延伸,渐渐成为一个新生的物种,即“赛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