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丧事
作者: 袁凌一
我是快黄昏到达陈八屯的。
陈霖告诉我,陈八屯的住户其实以王姓为主,但却没办法按王姓来取屯名,问题就出在这个八字上。这也暗中让王姓人看陈姓更不爽,她们家就吃了不少这种苦头。
屯子看上去挺大,好几千人那种,车子在街道上绕了半天,才拐上通向陈霖家院子的巷道。远远就听见了低沉的鼓乐声,分不清是乐队演奏,还是音箱一直在播放着。我的心一步步沉重起来,刚才从信阳火车站到屯里的车上,一点点虚幻的轻松气氛,到了这里便化为乌有了。陈霖和开车的她弟媳脸上,也恢复了一副沉重的表情,感觉她们就像是在鱼缸底部闷久了的鱼,借着接我的机会出去透口气,现在又回到缺乏氧气的鱼缸底部了,还带上了我这条新来的鱼。
毕竟,丧事已经进行到第三天了。陈霖是昨天早上从上海赶回的,我在北京处理一件棘手的事,陈霖说晚一天也没关系,反正丧礼要持续五天。虽然是大夏天,但这边的风俗就是拖得很长,以前甚至会拖上近一个月,出殡时棺材里都出水了,要在棺材底下拿塑料布兜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陈霖听老人讲的,但她真的参加过那种停灵一周多的丧事,当时还是小孩的她,并不觉得何等冗长,倒像是过了一个有几分奇怪的节日。
不同的是,这次是她母亲,也就是我岳母的丧事。
岳母是突然去世的,出事的时间在夜里,家人打电话给陈霖,她已经把手机调成静音睡觉了,怕的是单位老板骚扰。那个创业公司的老板要求员工随时开机,又总在夜半时候莫名发信息给员工,说她发现PPT哪里有个小问题,或是准备送有机蔬菜打折卡的客户单子上有一个人漏掉了之类的,好像这些事就是既不能在下班之前发现,又不能放到明天上班时说,只能安排在半夜赶工似的,弄得陈霖只好把手机设置了静音不开震动,放得离枕头远远的,以便睡个安稳觉,第二天就搪塞老板说睡性大,睡得太死。
这也使得第二天早上确实睡得太死的她,在前两道起床闹铃依次响起之后再度睡去,又被第三道闹铃震醒之后揉着眼去看手机,才看到父亲和弟弟打来的十五六个未接来电,和弟弟发来的七八条微信。她这才知道母亲出事了,家里发生了火灾,母亲睡的那间房整个烧黑了。从来不会痛痛快快离开床铺的陈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脑子里嗡的一声,再看看手机上的信息,还是完全不能相信,却又像是某件预感到的事终究发生了一般。
毕竟,岳母已经中风三年,只能在轮椅上勉强坐着也已经一年半了。我记得在她第一次中风之前,那年春节陈霖不想回家,我俩去厦门玩了一趟,也算是七年之痒终于领证之后度个蜜月。在去南普陀寺游玩之后,我们爬上了背后的山崖,坐在荒芜的山石上眺望海面,泛着蓝光的海面上散落点点白帆,风景不错,但或许是由于海面上的微光倒映,陈霖的神情变得有些迷蒙,不知怎么就说起了岳母。她说上次中秋节回家,母亲仍旧跟她吵架,和上一年春节看起来区别不大,但她感觉母亲已经有点吵不动了,只是还在努力。这是从小到大未曾出现过的现象。
岳母很严厉,陈霖虽然在弟弟面前很厉害,在母亲面前却跟老鼠见猫一样。岳母不大会做饭,有同学去了家里,岳母会出去,让他们和陈霖自己对付着弄点什么吃。身上衣服穿破了,更多时候也是老眼昏花的姥姥给补。在陈霖关于母亲的记忆中,只有一个温馨的场景:有天陈霖放学回家,看到黑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了,父母还没有回来,而家里养的一群小黄鸭在院子里嘎嘎乱叫,一时进不了笼。陈霖赶忙找来一大块塑料布,把这群小鸭子盖了起来,岳母冒雨赶回院子的时候,小鸭子们没有淋湿,岳母为此夸奖了陈霖,说她真懂事。陈霖从此一直记得这次夸奖,以至于我跟她有次出去旅游,也是一个阵雨的天气,在某个山村里见到一群出壳不久的小鸡,她还条件反射地认为它们是一群小鸭,四下里想要找一张塑料布来盖上,还好屋主人及时露面了。
上次回家时和母亲的争吵中,陈霖虽然占了上风,当时还有点快感,过后那点快感却一丝丝消失,变成了一种莫名的伤感,就像她自己失去了什么一样。我这才回想起一贯不烧香拜佛的她,刚才在山下的大殿里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还花钱请了一炷香,让和尚“锃”地敲了一声钟的原因。
起初我不大能体会陈霖的心情,因为那次春节的吵架完全是灾难性的,这个春节陈霖之所以不愿意回家,也是由于上一个春节留下的不美好的回忆。那次冲突主要发生在陈霖父母之间,尽管父母之间的吵架对于陈霖和弟弟来说都是家常便饭,题目也千篇一律地是对于陈霖奶奶和不争气的小叔叔的态度,就连嫁过来不到两年的弟媳也看惯了,但那次闹得特别厉害,岳母当场掀了全家人正围着吃的年夜火锅,这算是陈霖家里最高级的美食了,因为根本没有人擅长炒菜。陈霖当时最直接的反应是可惜了,她还是把已经夹在半空的一块冻豆腐送进了嘴里,毕竟这顿火锅几乎是她坐飞机回家的全部念想,但也因此,她在避开火锅汤汁上慢了一步,新买的鸭鸭羽绒服上溅了污迹,尽管岳母掀锅的方向是朝着岳父的。
火锅汤汁大部分溅到了岳父身上,岳父没有收拾衣服就愤然起身离开,大年夜和其后两个晚上都没有回家,陈霖和弟弟不得不到屯子周边的小旅馆里一家家去找他,因为知道他心疼钱不会去县城住。后来好歹是在大路边一家春节仍开门营业的汽车旅馆找到了他,他正穿着污迹犹存的棉袄,窝在没有卫浴的单人间的床上啃方便面火腿肠,方便面来路不明,火腿肠当然是本地产的双汇。这个春节就这么给妈妈毁掉了,陈霖当场发誓,以后再也不回家过年了。当时岳母还中气十足,岳父回家时她还怼他外面住着舒服,干吗要回来?怼得岳父扭头又想走,弟弟、陈霖和来串门的姥姥三个人使劲拉才拉住——岳父留下的主要原因还是看到岳母娘家人拉了,有了台阶。没想到只是过了大半年,才过了退休年龄的岳母就显出了老态,当然了,她并没有地方退休。
我问岳母的血压怎么样?陈霖说高。有多高?有时候高到180。有没有药?有,但她不肯好好吃,实在头昏脑胀了才吃两次,稍微缓解就作罢了。高兴了就吃,不高兴不吃,别人也督促不来。
海边微微起了风,帆影散乱了,模糊的忧虑像是海上初现的云朵,缓缓升上我们心头。我伸手搂住陈霖的肩头,感觉我们之间很久没有这种亲密的举动了。陈霖的性格要强,有点像她妈,我也性格急躁容易失控,跌跌撞撞走了七年,好几次也闹到差点走不下去了,不过两地分居之后,在一起的日子少了,关系反而缓和了很多。那天,这种伤感的情绪,第一次弥漫在我们之间。
仅仅几个月之后,岳母就第一次中风了。当时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跟着岳父去拉砂石料。新修的高铁线从陈八屯附近经过,往常平坦得像飞机场的田野里竖起了一整排的水泥柱子,从头看不到尾,这些敦实的水泥柱子看起来其貌不扬,却都由于属于高铁工程而造价不菲。作为村里的村民小组长,岳父承包了其中一根柱子的砂石料供应,他开着他那辆跟自己的面容一样土气破旧的时风三轮车,往返于邻县的砂石场和村子附近的高铁工地之间,一根柱子下来也能挣几万块钱。去砂石场要上山,道路曲里拐弯,风沙弥漫,岳父眼神不好,也有点毛躁,岳母的视力却相当出色,成了押车的最佳人选,坐在副驾驶上全神贯注,一路提醒他开快开慢,有人没人,对面有没有来车。别看他们在家里吵得火星四溅,也八百年前就不在一块睡了,在这件事上却算是黄金搭档。那天岳父从山上下来拐了最后一个弯,刚刚到平地上,松了一口气,耳朵里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其实就是岳母指挥他方向盘打大打小的口令,侧脸一看,岳母歪在副驾驶座上,口里流涎,眼神呆滞,还好系着安全带没倒下去。
那一次岳母的中风不算严重。岳父开车带着一斗砂石料直接去了县医院,还因为砂石料扬尘被罚了款,扣了两分,驾驶本上就只剩两分了,弄得他接下来几个月不得不小心翼翼。幸亏抢救及时,岳母住了十几天院就恢复了功能,能吃饭能走路了,只是胳膊腿有些麻,拿筷子端碗没有以往利索了,打碎过两只碗。说话倒是基本没有多大障碍,陈霖回家看望,当看到母亲再次开口骂人,骂人的语速跟以往差不多流利的时候,心里甚至有一丝惊喜。
岳父却不是这么想。起初他照顾岳母很精心,定期带去做康复,每天嘱咐她吃药,甚至有点开心的样子,大约是因为岳母强势了这么多年,现在却要由他照顾,他的自尊心得到了补偿。陈霖说,妈妈很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她立刻作出了回击,对爸爸的照顾显得一点不领情,拒绝去县城康复;看到爸爸拿药给她吃,她也会像被打了一样尖叫起来,最终让爸爸悻悻收场。随着身体的逐步恢复,岳母在家里又回归了旧日的角色,除了不再去跟车,还好那根柱子也浇筑完工了。她用陈霖买的拉索和手捏球聊胜于无地做着康复,药也跟从前一样,想吃了就吃两顿,似乎她认定自己这次大难不死,就再也不会犯病了一样。去复查时医生嘱咐她科学规律吃药,她也不怎么听。
事情正像科学一样,理所应当地发生了,岳母第二次中风,这次要严重得多,她再也没能走下轮椅,也没能恢复说话的能力,更不用说和岳父吵架了。现在又出了火灾这种祸事,让人感觉她的人生就注定是不甘寻常的。
二
除了音箱播放的低沉哀乐,陈霖家的院子里显得安静——丧事明天才正式开始。从院子里一眼可见,两层小楼的靠里半边烧黑了,感觉整座楼还能住就已是个奇迹。
陈霖的弟弟陈录头上缠着孝布迎了出来,见到我们后他把孝布取了下来,他的脸上交错着发生了奇特事件之后应激式的兴奋感和刚取下的孝布带来的沉重感。这种交错在陈霖身上也一样存在。从一路上陈霖、弟媳语无伦次的讲述,和陈录指点着黑色墙面的讲解看来,当时的情形真是惊险万分。
自从分居之后,岳母一直独自住在一层的西厢房,岳父住在楼上,生病之后仍旧是这样。那天岳父干了半天活,擦黑时分出门去打麻将了,这对他来说是少见的,他没有这方面的嗜好,一天跑车下来,最大的自我补偿就是在村口王家熟食店里切上一份猪头肉,坐在自家院子里喝上二两。陈录在县上的物流公司工作,回来比较晚,只有弟媳和孩子在东头厢房里。
弟媳抱着孩子一边哼儿歌,一边等陈录回来,等得昏昏欲睡,忽然莫名地嗅到一股煳味。开始糊味很轻,像是哪家邻居的柴火大灶饭烧煳了,气味飘过了墙头。这不稀奇,村里没有普及煤气,大家都使院子里的柴火灶。后来烟味渐渐加重,感觉来自很近的地方,甚至带着某种轻微的响动,就是柴火在澡堂里的噼啪声,但是自家灶屋今晚明明没有开火,这终于让弟媳起了疑心。她放下孩子打开门,客厅里已经有很多烟了,再一看烟是从西厢房门缝里出来的,细微的噼啪声也是从西厢房传来的,站在客厅里听得清楚多了。她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就在她发呆的那一点时间,客厅里的烟浓了很多,呛到她了。
“我猛想起来公婆住在西厢房里,赶紧去推西屋的门,推不开。使劲喊了两声,也没有回应。门都有点发烫了,里面在烧,我又不敢推了,怕火冲出来。进退两难,客厅里的烟越来越大,我有些透不过气了,东厢房的润润可能闻到了烟气,放声大哭起来,我猛醒过来,赶紧冲回去抱润润。”
弟媳说她抱着润润差点没能冲出来,客厅里的烟实在太大,变浓得太快了,她呛了一路。到了院子里,她又呆了一下,才想起来大声叫喊失火了。
先是邻居赶到,拿盆子水桶来灭火,还好院子里有水龙头,又有岳父平时洗车用的管子,踹开了门对着里面一阵冲,把明火扑灭了,烟整个蒙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也烫得进不去人,等到人能进去,里面的人也早就没了。岳父是中途才赶到的,到了也不知所措。弟弟陈录到得更迟,他到家的时候,院子内外一片警笛声,红光闪烁,119、120和110都到了,他父亲在被警察围着问话,母亲还躺在屋子里,另两个警察在里边验尸。120的人进去瞧了一眼,看到没他们什么事,和119的人一块撤了。
陈录喃喃地说他进屋看到的实在没法说,说不出来。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说了,屋里一团漆黑,所有东西都烧没了,“人已经认不出来了。没法看。”过了一下他又吞吞吐吐地说,手臂上的肉都烧脱了,他按照警察的吩咐,用被子给妈妈裹了起来。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妈妈,姥姥赶来了也没让进,怕太受刺激。装进棺材的时候,人都是包着的。
他说唯一感到安慰的是,人应该不是烧死的。120的人告诉他,烟那么浓,人两分钟就憋气死亡了,当时火应该还没烧到他妈妈身上。陈录重复着这一点,看来这确实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岳母的棺材在客厅里,客厅的一半也被烧黑了,还好房子的结构没问题,到底是岳父自己拉来,又亲手浇筑的砂石料,管够。棺材架在几条长板凳上,覆盖着绣花罩子,看上去很平常的样子。前边地上铺着两床草席,晚上陈霖和弟弟还有一个表弟都睡在这里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