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小说)

作者: 荣荣

她推开专家门诊一室时,里面一个口罩捂得特别严实的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冲她笑得特别和蔼,但那笑里又似乎藏着一份小心。王美丽也没细想,就坐在病人专属的侧坐位上,将挂号单与医保卡往医生面前推了推。一回生两回熟,这次她是第二回来这位专家处就诊,医生也姓王,这是王美丽头次挂专家号时在挂号窗口就知道了的。王专家看着她,停顿了会,仿佛在组织语言:“你先生不是说你们下午过来顺便办住院吗?”

“我先生?住院?”王美丽有点懵——我就是头疼得厉害,长久长久睡不着觉,“我先生不知道我来医院啊。得住院吗?”

“不知道?他上午来过了啊,我也才知道我隔壁心理门诊室的同事是他朋友。”

“你就是王美丽啊。”医生又看了看她医保卡上的名字,“没错啊。52岁。住在江东新世纪。”

“你家先生姓什么来着?”王医生又问。

“姓江。哦,可能我上午想补觉时手机关了,现在还关着。瞧我,都是被这头疼给闹的。”

“对啊对啊。就是你啊。”王专家盯着电脑里调出的王美丽头部CT,还有几张化验单,说,“得尽快手术。”

“不是吧,我脑子坏了?”

“是长了东西。不太好。具体我会与你家先生再详谈。”

看王专家似乎不太想细说,王美丽大脑开始缺氧。

稍顿了顿,她口气坚决,声音里还带着些恼怒:“告诉我长了什么?你得告诉我实情。我有知情权!”

王专家看了看她有些激动的样子,想了一会儿,说:“基本可以肯定是胶质母细胞瘤。”

这是一个她并不太陌生的恶病,恶性程度太高了,她远在美国的班长同学都没熬过一年。

她的身子晃了晃,幸亏此刻的她是坐在方凳上。

“我的情况,手术后能存活多久?不手术呢?”

“手术的话,一年以上吧;不手术,随时会有危险。但我们应该相信奇迹,不是吗?”王专家笑得依旧很和蔼。

“我再想想吧。”她拿起医保卡,往外走。

王专家在她出门前说:“还是让你家先生陪着来住院吧。越快越好。”

多年前,六个女生熄灯后,不讲形象地乱躺在高低铺上,一起畅想以后会如何死。

大多数说寿终正寝最好。特文艺的范小倩绰号“文艺范”,说希望横死:“你们想啊,正好你活着活着不耐烦了,或者活得美得不要不要的,嘎嘣一下就没了。你会结束在人生的某个或最好或最差的顶点,多爽快的事。”

胡清娇宝宝说怕痛:“我一定要寻个痛快的死法,有病没法治时,就自我了结。”

王美丽说:“意外与明天哪个会先来?或者说死亡与明天哪个会先来?我还是想在该死的时候就死去,那叫死得其时死得其所。”

作肯定选择也许有点难,选项有点多,但作否定选择就会相对容易些,最后大家统一意见,觉得唯有一种死法,即得恶病吃尽苦头而死,那样的死法是最让人厌烦的,也是最恐怖的。

文艺范说:“那样的死法也太没人性了。最后你就会成为一块全身发霉的肉,亲者不痛只有你痛,而仇者更快,而你的丈夫说不定早已在外面找好了不止一个接力队员。我家邻居婶婶就是那样,我估计最后她不是病死的,是被活活气死的。”

医院升降式停车位的位置太小,每次停车时王美丽都要倒腾许多次,所以到大医院来就诊王美丽一般不开车。她在叫车等车时,记忆乱蹿,其中跳出的就有当年这一段。她还突然想到,自己的人生境遇就像在升降式的停车位里逼仄地停着的车,但现在,即使停得不舒服,也得挪位了。单位里的位置是如此,家里的位置也是如此吧。王美丽突然苦笑了一下:做学生时真是少年不识死滋味呢,现在让自己碰上了。得,她得尽快决定该如何赴死了。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感觉有点轻松:倒计时了吗?那不就是坐公交车,我只是到点了,先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挤公交时,每次快到站点,就会有提示音:请乘客带好随身携带的物品,等候下车。她喃喃自语:“我能带走什么呢?”

回家用指纹开锁时,突然想到,即使人死后有灵,当人身的皮囊不在,门开不了了,家也不是她的了,她所有的一切都将在时间空间里彻底消失。以后她的名字,她所有为人知晓的过往,都只能以记忆的方式,零碎地存在于一些人当中,有些深些有些浅些吧。儿子会记得久些吧,丈夫呢?她以前在乎的一切东西,物质的、名声的,此刻,都是时过境迁的无意义的存在,就像昨日的气候和花朵。谁在意昨天下过的大雨,以及同行过的伞与人呢?

但说到物质与名声,她觉得实在有些没法提呢。一个小人物,平日里社交圈也并不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看起来一辈子就这样波澜不惊被自己祸祸了。

她设想,如果时光能重来,能不能也来些什么壮举?人留名雁留痕什么的。她能干什么呢?也干不了什么吧。那还是算了吧,如果还得这样平庸地重来一次。

她在茶几上留了一张纸条:“我外出几天,有事。别找我。”她开机,看到了十来个未接电话,大多是她家江先生的,也有一个老同学的。此刻,她不想回电,只打电话给单位,说休假一周,手续回来补上。

她带上止痛片、安眠药,还带上了平时几乎不用的一个手机,那个手机与号码还是有一次买理财产品时送的。她试了试,能用。她重新注册了微信、支付宝,绑上自己的私卡——外出得花钱。这私卡是她为自己的老年准备的。十年前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外面有人,还拿到了他出轨的那些肉麻短信,虽然最终选择了原谅,对将来却有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她想不出如何解决这种危机,最后像大多数人能够做的那样,她开始为自己留钱,尽可能多的钱!

“当钱成为退路,人生也只剩下一地鸡毛。”她不记得是从哪个心灵鸡汤里看到过这话。

她与她家江先生在一起前,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后来他追她,不在乎她的过往,为此她内心还感激涕零的,一直生怕丈夫会计较。但她性子要强,嘴上是不饶人的,一次吵嘴了,丈夫给她脸色看,她就想歪了,想到他是不是因为她的过去而心存疙瘩,所以一点小事就计较。她说:“你嫌弃我?你敢嫌弃我?我结过婚怎么了?你也谈过恋爱不是?你能说你历史清白?”她先生急了,说:“一点小事,你怎么尽往有的没的地方扯?你这人不仅生活中有各种毛病,你还心里有病!”

那时候她也才想明白,原来她在夫妻关系里一直是自卑的那一个。一直以来她对他各种好各种宽容,原来是有这心理在作怪。

不行,她不能这样。要么战胜这种自卑,要么,她想了想,干脆分手。赶明儿要再找她也找个二婚三婚的,大家扯得平平地过日子。

知道她的想法后,她丈夫说:“我给你介绍个心理医生吧。那医生正好是我好朋友。我不能与一个病人同床共寝。你这样我也会被逼疯的。”他说得认真。

但吵归吵,生活还得继续。不是还有儿子吗?总不能真的分了,让儿子不知道跟谁才好。所以,她总觉得她过得还算平静安宁,但是也不怎么幸福。后来知道他在外面与一个姑娘好过,她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过得不幸福是真的。”

后来几年,他们的夫妻生活也几乎断了。搬了几次家,床越买越宽,两个人都背对着背睡,虽然没有画线,但似乎总有一条隐形的三八线,偶尔不小心手脚碰到了,那感觉竟像是一种相互的冒犯。

面上夫妻过久了,心里的疙瘩只会越积越大。偶尔也想过有没有挽回的办法——人生很长,七老八十的总还有好多时日,不能总这样冷冰冰地相对无言吧?她也有点生气他的冷淡,并且有点钻牛角尖:小姑娘的感觉与老太太的感觉能一样吗?肯定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现在的他外面还有没有人呢?

这下好了,很快一切就要结束了。一切的不幸福,一切的猜忌,一切的防范,睡不着时一切的纠结,就要结束了。管他昨天跟谁好,明天跟谁好,现在跟谁好,他又不是她的私有物。王美丽突然就觉得轻松了。她有很长时间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就想着死,现在死就在眼前,当生命的尽头出现了,她唯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这样的轻松不早点到来?想到这里,她的内心不免有点悲伤。

现在,她就想独自去外面逛几天,她需要独自去接受她快死了这个事实。她需要有几个决断:是快死还是慢死?不多的遗产如何安排?要以什么样的身份死?最后一个,主要是她隐隐地对她死后,仍挂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的亡妻身份有所抗拒。

位于一个小海岛上的观音寺香火太旺了。香火太旺,只能说明一点,人们生活得都不尽如人意,才会想着来寺里祈祷过得更好一点。

她站在寺外的大香炉前,插了三支点燃的细香。多年前她与丈夫来这里时,曾真心祈祷以后的生活平静顺畅。在外人看来,她确实是平顺的,现在,儿子在寄宿学校读高中,丈夫也是人人称道的好夫君,夫妻俩分别在不同的文化事业单位里工作,也算是旱涝保收。这三炷香就当是还愿吧。

她回头向海边走去,她记得那里有一群高高的黑礁石——“我想去吹吹海风。趁着海风还能吹动我。”

她选择了一块礁石坐下,突然发现前面的礁石上也有人坐着,刚才她拐过来的时候,那块礁石正好在她视线里的盲区。有人这么近地坐着,也在望海,这让她有点放松不下来。她起身想另外找地方时,正好看到那位也望过来。

为什么有点面熟呢?

“是你啊大姐,我们一个小区的,平时散步时见过你。你也来看海啊。”他一脸惊喜意外。

她想起来了,这位经常带着他那只高大的金毛狗在小区里遛弯,有一次差点撞上她,当时他真诚地向她道过歉。

他怕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吧:“大姐啊,你一个人吗?今天不离开了吧,晚上住哪?”

是啊,晚上住哪,她还没想过这事。

“一个人?还没住下?夜里回去的话肯定很赶,还是住下吧。我住的那家海悦酒店环境不错的,干净实惠,关键是面向大海,能听见涛声,环境也算和顺,今天不是节假日,房间会有的,没有的话我叫老板挤一间吧,我与那家老板有点熟。

“你怎么会想着来这里?我喜欢拍照,拍了很多海景,也喜欢拍那些海鸟,所以休息时间我会经常来这里晃悠晃悠。对了,我们是邻居,晚上一起吃饭吧。我知道哪家馆子做的海鲜好吃。”

他们坐了一会儿。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说。他的话真不少,这也冲淡了他们相处的陌生感。后来她真的跟着他去了海悦酒店,住下后,又跟着他出去吃饭了。

跟一个陌生男子一起吃饭,这有什么?她现在可是有点百无禁忌。

点的菜上来后,他看她似乎兴致欠缺,没什么胃口,就说:“我们喝点酒吧。海鲜不能就啤酒,那样会痛风的,我们来白的吧。”

他看了看酒水单,选了小糊涂仙,一斤装的。

那就喝吧。她看着自己面前满满的酒,一口就下去了。

这个男人也没比她小几岁,长得还真挺好的,属于硬汉类型的样子。她不由得想到了他那条温顺异常的大狗,他牵着它,别说,还真没有违和感。

“大姐酒量挺好的,也爽快。那我们好好喝。”

她平时很少喝酒,也只有二两这样的量,但他们你来我往地竟将一瓶酒喝得一滴不剩。

“还要再来一瓶半斤的吗?”他明显有点醉意了。

“不了。我还想去吹吹海风。”但是头又开始剧烈地疼了,也许是酒精刺激的。她赶紧从包里抓了好几颗镇痛药,咽下去。

“我陪你去。”他说。

走到门口她的腿就软了,看她似乎要倒下,他忙搀住她,但她的身子还在往下溜,他只能半抱着她,往酒店走。

进了房间他让她坐在椅子上。“看你似乎有心事?”他说,“我替你烧点水吧。”

他想起身时,被她拉住了。也许他也酒上头了,一个没站稳,俩人都倒在了地上,他半个身子压在她的身上。

她顺手抱住了他的腰。这男人没有什么赘肉的腰身,被她抱住时,让她有种很有力很可靠的感觉。

窗外有海涛声传进来,她在想,浪涛声有些大了,要不要去关上窗?

喝了酒,说不定晚上可以睡个好觉?

第二天凌晨她睁开眼时,看到那个男人蜷在贵妃椅上,看她醒来,他松了口气。从男邻居嘴里知道,她似乎是昏睡过去了,整整一夜,让他担心得要死。本来想送她去急诊的,但她看上去又不像是喝醉,只是睡着了,所以,他只好陪着她,等她醒来。

“要是我一睡不醒了呢?你就摊上大事了。”她难得地幽默了一下。

他盯着她的眼睛,足足停留了两三秒,也许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然后他说:“昨晚,我也喝多了。”

接下来两天,他们就相伴而行。更多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礁石上,看海听潮,看他跑来跳去地拍照;要么就是在小餐馆里静静地拿着一杯白水喝着,看他喝酒听他说闲话。只是在她的坚持下,他们的用餐基本都是AA制的,就是你请一顿我请一顿。

然后他们又结伴回来了。正是傍晚时分,天色昏暗下来,男邻居家与王美丽住在不同的门楼,分开时他朝她挥挥手,像一个老朋友。她看见一个女人牵着那头大金毛,在楼门口迎向他。

回到家,家里的一切依旧,时间仿佛停留在她出走的那一刻。但还是有变化,她有意地在家里几个房间看了一下,她留的纸条被撕了后扔在废纸篓里,搁在书架上的手机被丢在沙发上,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厨房饭锅里小半碗剩饭有些变色了,卧室的大床因为没有叠过的被子,看上去有些凌乱。

她觉得很累,头又开始疼了。她不想去睡,怕一睡下就起不来了。有一会儿她有点瞧不起自己:王美丽,其实你还是怕死的。想到这一点,她突然有点茫然,出去几天,她并没有找到她人生最后一段路的行动指南。是因为没有独自一人吗?要不要再出去几天?或者,还可以听听她家江先生的想法?

餐桌上有一碟老酱菜,还放在她走前搁置的地方。她坐在餐桌前,打开手机后,亮起的屏幕在没有开灯的屋里,将那碟老酱菜晃出了一道浓厚的虚影。

她等着她家的江先生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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