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布鲁塞尔,因为碎片所以中心
作者: 王威廉那格格不入的究竟是什么
(2024年5月31日)
在欧洲出国就跟在中国出省一样快,很快就进入了比利时的地界。但国家就是国家,不是行省,每个国家的制度差异是非常大的。因此,在欧洲不同国家的穿梭,虽然物理距离上跟在国内出入不同省份差不多,但差异性带来的收获是更大的。
比利时面积不大,但地理位置非常重要,被称为“欧洲的十字路口”。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它作为一个人口不算多的国家,却有三个语言区,即荷兰语区、法语区和德语区,再加上布鲁塞尔作为欧盟总部的驻地,移民众多,英语也是通用语言,四种语言在这里都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
我不免在想,在这里生活的人会不会很累呀?是不是每个人都要学会这四种语言呢?不过,与此同时,我也瞬间领悟到为什么这里能成为欧盟的“首都”。欧洲恐怕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一种脆弱的平衡。
国民兄联系我,说他直接到车站接我。
火车刚刚进站,还没停稳,我就看到了他。虽然这是第一次见他,但月台上只有一个扎个长头发的中国男人,充满了艺术家风范,我立刻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在国内恐怕只有极少数人才能享受站内迎接的待遇,但在这里是稀松平常的事。车站几乎没有管制,一切全靠自觉。
我拖着行李下车,一看到与我年龄相仿的他亲切的笑容,我就知道我们,会有说不完的话。
坐上车,他带我去酒店。他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布鲁塞尔最初是塞纳河上的一个小村庄,在中世纪逐渐发展壮大,比利时独立后,它被定为首都……”
“你平时兼职做导游吗?”我问道。
“并不,怎么了?”
“听上去很专业。”
“常有中国朋友来访,我的时间相对自由,接待次数多了就熟悉了。”国民笑了起来,有些孩子气。
我们聊起来了,我对他的个人故事非常感兴趣。
他太太是高材生,学的是制药方面的专业,先是在巴黎工作了很长时间,后来才到的布鲁塞尔,因为这边给了更好的待遇。
“在哪个大药企呀,我看看知不知道。”我问道。
“优时比,UCB,”国民说,“是一家总部在比利时的药企,主要研发治疗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疾病的药。它在中国做了很多年生意,但最近把一些老药和工厂卖了,以后要专注搞创新药。他们每年花不少钱搞研发,在全球有好多研发中心。”
“比利时的制药业是不是特厉害?”
“没错,历史悠久,产业基础也很扎实。这里产业链超完善,从研发药物、做临床试验,到生产、包装、销售,啥环节都有。像优时比、强生旗下的杨森制药等大公司都在这儿开展业务,产业集群很强大。这里还出了保罗·杨森这样的药学大师。”
“那你们入籍比利时了吗?”
“没,我太太现在还保留着法国国籍。”
“你呢?”
“我还是中国籍。”国民腼腆地笑了下。
我很理解,男人的文化认同总是更顽固。
他原来在山东的一家广播电视台上班,那个工作各个方面都很适合他,但跟他跑爱情马拉松的女友一直在国外,在事业上发展得更好,他面临着残酷的人生选择题:爱情和固有的生活,必须舍弃一样。他思考再三,还是选择了爱情。这个选择看来是做对了,他们婚后非常幸福,接连生了两个孩子,现在第三个孩子马上也要出生了。
“这边的福利还是非常好的,多生一个孩子,政府会补贴不少钱,所以这方面压力还好。”国民叹口气。
“这不是很好吗?还叹啥气。”
“但这边的税也很高。另外,想把自己的父母接过来,也一直不行。”
“为什么呢?”
“因为这边觉得老人家过来已经不能提供什么价值了,反而还会消耗养老金吧,所以不给入籍。没办法了,父母每次只能过来住一段时间,而且也不敢久住,如果在这边看病的话,没有医保那可是天文数字。”
“在任何地方生活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我想起国内的朋友,敢生三个孩子的简直凤毛麟角,又说,“不过我觉得你的情况已经很好了。”
他点头称是。
把我送到酒店后,他就回家忙去了。严格地说,他住在另一座城市,离布鲁塞尔很近,一座卫星城。其实,布鲁塞尔本身也并不是很大,他开车过来也就是二三十公里的路程,半小时可到。他跟我约好了明早见面的时间,他告诉我,明天什么事都推掉了,踏踏实实陪我转悠一天。我非常感动。
酒店是我自己选的。当时想着要出行方便,便选了车站附近,没想到我抵达的是南站,而酒店是在北站附近,这完全证明了我的粗疏。不过,北站更靠近市中心,也算是意外收获。走进房间,让人感到温馨,包括顶壁在内的墙上都铺着毛绒毯子,仿佛动物巢穴一般。
书桌是在独立的区域,桌面上还放着书,非常适合像我这样的人居住。我不由自主地坐在书桌前,开始看书,然后计划着写点什么。但我及时清醒了,眼看窗外天色有点转暗,赶紧去外边探索才是正事。
走上街头,才发现我所置身的是一条主干道,极为笔直。沿着大道极目远眺,这一路都是上坡,而在坡的最高处、在路的尽头,居然矗立着一座威严的宫殿。这个场景极具震撼力。在这个空间关系里面,宫殿远远地牢牢地占据着视觉上的最高位置,它俯视着俗世的生活。它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压迫感,这显然是设计者刻意为之。权力和信仰往往都会被放置在那样的位置上,如果你在日常生活中忘记了它们,它们就会以这样的方式来提醒你。
没走几步,我忽然觉得不对劲,这里警笛鸣响的频率非常高,在我的印象中创下了一个新高。我从未在一个城市里听见过那么密集的警笛声。此前听巴黎的朋友说,布鲁塞尔的难民问题比巴黎更严重,现在我开始有了感性体验。
警车呼啸而过,驶向案发地点,这意味着又有人受到了伤害。大量的难民、移民聚集在这座城市里面。这些移民的来源比较复杂,大致情况是这样的:北非那边,像摩洛哥、阿尔及利亚、突尼斯这些国家,有数量不少的非法移民;西亚这边,叙利亚、伊拉克、阿富汗这些国家的人,跑来这里是为了躲避国内的乱局;南亚的印度、巴基斯坦,这些人主要是为了经济,想在布鲁塞尔找个好工作;东欧的乌克兰,跟欧盟挨着,因为俄乌战争也跑来了。还有巴尔干地区,像塞尔维亚、阿尔巴尼亚,经过匈牙利等国,也来了布鲁塞尔。
这些移民不远万里,就是想逃离曾经的苦海,寻找生活的希望。假如他们活得不好,周围的人也一定会大受影响的。人与人是一个整体,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得尤为明显。
可我此刻最想去的地方竟然是一个玩具博物馆,谁让这里是蓝精灵的故乡呢?这个动画片虽然是美国制作的,但它的“创始人”是比利时漫画家皮埃尔·库利福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蓝精灵出现在中国的电视屏幕上,蓝精灵跟格格巫的战斗从此成为几代人的童年记忆。弱者打败恶人的童话,在我心里种下了善的种子。
走过一座很高的金融大楼,进入巷道,到了玩具博物馆门口,居然已经关门了。不过,看这个样子,规模也不大。
在博物馆的门口还矗立着四个集装箱,我怀疑里面的玩具会不会是从中国运来的,现在全世界大部分玩具都是中国生产的。我曾经在汕头参加过一次由玩具厂家赞助的文学活动,跟其他作家认真参观了生产线,每一个环节都堆满了可爱的小部件,我心中充满了感慨,因为我们“80后”相对现在的小孩来说,都有一个玩具匮乏的童年,尤其对男孩子来说更是如此,因为男孩子玩玩具太费了,谁有了一辆小汽车模型,大家会一拥而上抢着玩,很快就玩报废了。我们必须得自己发明玩具,木材、石块、铁钉、纸箱、自行车链条等等,都是常见的材料,会被制成“枪炮和坦克”。
当然,我很好奇这里的玩具博物馆会怎么布展。布鲁塞尔的动漫业非常发达,街上有很多精美的涂鸦(太美了,与那不勒斯那种随意宣泄不同,一看就是专业人士所为),其中有很多巨型的动漫作品。国民告诉过我,比利时政府大力支持这种街头创作,甚至还会委托名家来画。
目标扑空,我就不再设置目标,开始沿着街道随意走。在某些街道上有一些特别闲散的人员,他会盯着你看,我感到不安全,加快脚步通过。也有些移民不愿意加入那些街头混混的行列,他们宁愿一个人睡在角落里。有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刚刚路过的金融大厦,有个人睡在大楼转角的一个凹槽里,仿佛觉得这个凹糟作为装饰过于夸张,必须要拿身体去平衡一下。
走着走着,来到了一个不大的公园,里边有些草坪都被踩秃了,让我想起小时候县城里的公园。公园里也有喷泉,是卢浮宫喷泉的缩小版。穿过公园,突然眼前一亮,我居然已经来到了王宫。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本这是明天国民兄的任务。
如果从建筑的震撼力来说,这儿完全没法跟凡尔赛宫相比。只不过,最令人着迷的是,这个王宫是“活”的,不是博物馆,是国王上班的地方。
中国人拥有最为悠久的皇权历史,但对当代中国人来说,那已经成为故事和传说,面对还在运转的王宫,我总怀有一种不真实感。
现在的比利时国王叫菲利普,1960年出生,是比利时王室的第七位君主。2013年,他的父亲阿尔贝二世因健康原因退位,他正式登基。虽然国王可以选择退位,但只要他愿意,也可以终身干下去,直到自己觉得合适的时候交棒。
也许很多人的潜意识中都有一个皇帝梦,但实际上,如果在今天做一个国王,工作会非常繁忙,政府会议、外交接见、社会活动、出访他国……简直要团团转了。而且,最重要的是,并没有说一不二的权力,完全是一种荣誉性的事业。而皇帝梦的实质其实是说一不二。
不过,皇家带来的荣誉感还是令人着迷的,那远远超越了权力。
布鲁塞尔盛产啤酒,在这里怎么能不喝点啤酒呢?本来因为痛风,我一直对啤酒敬而远之,但此刻,所有的顾虑都被微风吹散了。我坐在街边的一家小餐馆里,周围的人都在惬意地举杯,金色的泡沫在阳光下翻腾,绽放,然后破碎。在这一瞬间,我恍然觉得,来这里的意义,也许就是为了一杯好酒。
这家餐馆竟然提供许多亚洲美食,于是我点了一份牛肉米粉,温热的汤汁安抚了我的中国胃。随后,我又尝了比利时原产的华夫饼,外皮酥脆,内里松软,搭配香浓的巧克力酱,一口下去,感觉自己也随之融化了。
来之前,朋友特意推荐我试试西弗莱特伦12(W12),这款啤酒由修道院的僧侣手工酿造,未经过滤和高温消毒,在瓶中完成二次发酵,产量极为有限,被誉为“啤酒中的拉菲”,据说不容易买到;但我在这家餐厅的菜单上看到它赫然在列,便毫不犹豫地点了一杯。很快,酒就端上来了,酒体呈深棕色,闻起来有焦糖、坚果和一种复杂的气息,喝起来醇厚顺滑,苦味和甜味搭配得刚刚好。我不是酒精爱好者,对于啤酒尤其没有研究,不排除所谓好喝是来自心理暗示。
喝着酒,我看向街对面的小巷,阳光强烈,模糊了我的视线,隐约看到巷子拐角处藏着一座教堂。忽然,出乎我意料的是,从光晕里走出来一个人,仔细一看,还是一个年轻的中国男子,对,一定是,那种气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是如此的瘦弱,肩膀耷拉着,背有些微驼,原本合身的衣服却显得如此宽大。他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从我面前经过,对我这个同胞视而不见,对任何事物也表现得毫无留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街角。我震惊于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仿佛不用看任何东西,只凭本能在行走。
他的样子让我久久挥之不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跟周围的环境是如此格格不入,我联想到自己:不知道别人看我,是不是也跟这个环境格格不入呢?我不知道,也许一样是。那格格不入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无法忘记他的疲惫和迷茫,以及他那沉重的步伐。我喝完酒,向宾馆走去。我尽量走得快一些,用力一些,想要从他的形象中挣脱出来。我路过了布鲁塞尔北站附近,这会儿已是夜晚,移民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盯着我。路边是一家色情影院(在这里是合法的,但很难理解,在信息时代还有这种东西),一位黑人大叔非要坐在门口安营扎寨,白人老板出来一直斥责他,但效果并不理想。
这时,我发现自己必须得穿过一个深邃的桥洞才能到酒店,可是身后跟着几个人,我不由紧张起来,越走越快,几乎是跑了。
回到房间之后,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感,紧张会消耗更多的能量。洗澡,休息了一会儿,那种疲惫感转变成了孤独感。我一边读书,一边感到自己深陷时空的软垫,那种松软让你觉得舒服,却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