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船暂借问

作者: 淡巴菰

1

我对美国的地名就像对人名一样模糊无感,英文的还好一些,如果是西班牙文,那串或长或短读起来都拗口的字母,要想记住就更是枉然了。可我对Carpinteria这个地名却是过目不忘的,因为我偶尔读到过一百多年前发生在那里的一桩私刑惨案——一对墨西哥父子被白人邻居吊死在山洼的一株橡树上。当时无法可依,更没有警力,双方纠集亲友互相追杀寻仇,直到美国刚派驻到洛杉矶獾堡(Fort Tejon)的骑兵营介入才算了结。

史蒂夫问我是否愿意去这个小城拜访女探险家玛勒,她正在筹建海峡群岛博物馆,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倾其一生,在南加州的海峡群岛(Channel Island)做地理和人类学考证,并成立了一个俱乐部,凡登上过海峡群岛所有八个岛屿的人才有资格成为会员。你相信吗?海峡群岛俱乐部只有三百多会员,比去过太空的人还稀少!”

1769年,西班牙人来到那片海滩,看到丘马什(Chumash)部落的原住民正在砍木造船,一位官员立即脱口而出为此地命名Carpinteria,意为木匠坊。当时的原住民以打鱼为生,他们已经知道用海上漂来的沥青糊在木船缝隙间防水了。这海滨小城似乎不愿长大,2020年美国人口普查,它只有13264人。

那个初夏,我们沿126号公路向西北开,太平洋飘来的雾气越来越重,铺展在公路与山峦间,像从天堂垂下来的巨幅白纱,美得让人屏住呼吸。

玛勒的博物馆还没有挂牌,走进那二层楼房里,我以为进了一个还没开张的画廊,墙上挂满了品味不一的油画,主题全是岛屿、海洋。

玛勒正俯身在电脑前像个勤奋的职员一样忙着。我在网上看到过她年轻时的照片,秀发披肩,星眸高鼻,美得耀目。她起身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那明亮的眼睛仍闪着率真快乐的光芒,只不过苗条的身材不再,已经72岁的她发福得像个墨西哥大妈,竖条纹衬衣也难掩那过于丰满的腰身。把美貌弃如敝屣,那洒脱自信反倒更让我佩服。

玛勒大学读人类学,毕业即在圣克鲁兹岛保护协会当助理,30岁时幸运降临,她被岛主卡瑞·斯坦顿聘为个人助理。后来,岛屿归入国家公园,群岛文化历史保护和研究基金会成立,玛勒被委任为副主席。她已经把四十多年的考察汇集成了十几本书,其中那本《海峡群岛1001问》已经连续三次再版了。

“我一辈子都在和这片海这些岛谈恋爱。可别小看这些岛屿,它们和下面被淹没的陆地以及周边一海里内的水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了生物圈保护区。八个岛像八粒珍珠,有两千多个物种,从最小的浮游生物到世界上最大的哺乳动物蓝鲸。岛上光是本地独有的动植物就有145种。你没上过岛?我真为你遗憾!”玛勒的惋惜之情像个自豪的母亲难过于外人不识自己的儿女。

“那些画都是以海峡群岛为主题的,最早的是十八世纪末的作品。有许多都是陌生人捐来的。”玛勒一下子又变身为心直口快的孩子,不等我们问就抖开内幕。

“七八年前,我每天在圣巴巴拉和木匠坊通勤,有一阵交通奇堵,半小时的路我要开上两个小时。我丈夫说干脆在家附近找个地方远程办公吧,还真行,只是空间太局促。有天他说,美国银行从街对面搬走了,你既然一直念叨着办博物馆,为什么不买下来?当时人家还没挂牌出售,但听说我们要买还真开了价:300万美元,cash(现金)!可我们凑来凑去只有一半儿,正发愁的时候,有个陌生人找上门来,说他对博物馆感兴趣,约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听完我们的设想,他毫不犹豫地说他愿意出另外一半钱!这听着像不像梦话?我们已经在这里筹建快两年了,年底就免费对公众开放。”玛勒的声音干脆利索,说罢她有些费力地迈着两腿,逐屋带我们参观。

“你从没想过能进到银行的金库里来吧?看,藏钱的地方其实就这样。”她的风趣把我们逗笑了。

圣克鲁兹岛岛主生前喜欢收集船上的钟,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为每个钟校时——它们如今一个不少地挂在玛勒这博物馆的墙上。“我很幸运当年遇到了一个有历史情怀的岛主。你不知道吧?1884年,在圣罗莎岛(Santa Rosa),圣克鲁兹岛的近邻,有个可怜的中国人就是被岛主枪杀的。海峡群岛的八个岛屿中有七个带有中国的地名,中国港、中国营、中国角和中国峡谷等,我考证是源于当年排华法案通过后,北方的美国人为了继续享用中国廉价劳工,把他们载到这些岛屿,等待偷渡回内陆的机会……你真该上岛去看看呢!”

我正想问个究竟,有人来捐几箱动物标本,说都是多年前从岛上猎到的。“还没开张的博物馆就像块魔力磁石,与那片岛有关的许多东西都像有灵魂一样被吸了过来。” 玛勒打住谈话去迎接。史蒂夫从展架上拿下一个石臼端详起来,那些形状不规则的陶罐和粗笨打磨的石器,都出自岛民之手。

史蒂夫和我参观了一圈,告别玛勒,打算沿小城走走。棕榈树直着身子,垂着稀疏的头发。家家户户门前都种有高大奇特的多肉植物。不乏别致的院落,朴素威仪地立在那儿,像活了100岁的老人不肯放弃体面和尊严。

我们又漫步到了海边。阳光强烈起来了,无垠的海平面上,有一排正列队飞过的鹈鹕。海滩上除了几个戏水的孩子和阳伞下的一对男女,就是进进退退的海浪。

“走在这样宁静的海边小城,真是很难想象此刻世界上还有战争,还有儿童在饿死,有无辜者被凌辱被枪杀……”史蒂夫有点激动地说。

“阳光普照万物,可各人所得的温暖是如此不同。”我也不由得感慨,“想想当年那个被枪杀的中国人,那对被吊死的墨西哥父子……”

“我们知道的只是人类暴行的冰山一角。对了,探险家俱乐部的成员最近要去圣克鲁兹岛远足,那里距发生枪杀的圣罗莎岛只有六英里,你可以同去。”

两周后,晨起,我正在煮牛奶麦片,史蒂夫和他的邻居卢先生已经到了。

“这位就是业内鼎鼎大名的卢,美国航天工程的顶梁柱。你搜索一下,有关他的条目可不少呢。” 史蒂夫自豪地介绍。

卢让我最先记住的是那一口牙齿,一颗颗互相挤着立在略厚的嘴唇里,硕大饱满,像过度成熟的玉米粒。不像史蒂夫光秃的头顶,那面带智慧微笑的老者顶着一头银白短发,细碎卷曲如方便面,配着他身上的米白毛衣,显得很有知识分子气质,尽管挺胸凸腹,仍挺拔富态。

车子驶上两侧都是广阔果园的公路。“树上那些黄色的柠檬和橙子,你看得见吗?”史蒂夫边开车边问身边的老友。

“看不见。视力太差了,医生说他也无能为力。最难受的是不能看书了,我现在只能听书。”

“那你连她长啥样都看不清吧?”

“看不清,我凭声音来记住人。”

“唉!你当年可是长跑马拉松的运动健将!”

这个在航天界举足轻重的人物,83岁了,连想看清楚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都是奢望。我坐在后排,望着车窗外的绿野无奈地摇头。

“终于,你要上岛了。玛勒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史蒂夫扭脸道。

“有人应该比玛勒还欣慰。”我笑道。

“你那些曾在岛上谋生的中国同胞,我猜。”

“我已经查到了,有四十多个中国人名被星星点点地记录下来了。”

卢虽然视力不佳,听力却很敏锐。“你们在说那些曾在海峡群岛捕鲍鱼的中国人?我很早前读到过一本书,《牛仔之岛》(the Island of Cowboys),记述的就是当年在岛上生活的人。请教一下,中国人姓阿的很多吗?”

我解释说当年华工多数来自沿海的广东,都是阿宽阿文这样互相称呼,于是转换成英文就直接把阿字用在了前面,那并非他们的姓。

“你知道美国曾对中国人相当mean(刻薄),不允许他们从事许多行业,包括捕鱼都有许多限制,最后他们就捕西方人不吃的鲍鱼,去壳、腌制、晒干,除了一小部分运到旧金山去卖给当地华人,多数都运回中国去。好像要六磅鲜鲍鱼才能晒一磅干鲍鱼。”卢很有兴致地说。

史蒂夫说他也读到过一位专栏作者迈克尔·芮德门写的海峡群岛的中国人捕鱼史,配的照片是一位年轻的中国渔民手执长杆,站在一片满是鲍鱼壳的沙滩上的身影。“原住民和欧洲人用鲍鱼壳做装饰物激发了鲍鱼的市场。1910年,美国发现鲍鱼被过度捕捞了,开始限制,又过了五年,将鲍鱼运回中国也被禁止,而欧洲人对鲍鱼壳的喜爱也降温了,这样捕捞鲍鱼的黄金时代就过去了。但仍有渔民继续从事这个行当,美国近三分之二的鲍鱼都来自这里。直到1990年,鲍鱼在这一带几近灭绝,政府才彻底下令禁止捕捞。”

“你如果对这段历史感兴趣,有一本书要读一下,Diary of a sea captain’s wife(《船长妻子的日记》)。那位商船船长就是把鲍鱼运到旧金山去的人之一,他的妻子记录了当时的许多场景。”卢侃侃而谈,像个历史学家。

其实从木匠坊回来,我就登录了玛勒他们的海峡群岛百科全书页面,输入了:海峡群岛上的中国人。那些名字从历史的尘埃中浮现了出来:

Ah Fung,1909年在圣米格尔岛捕捞鲍鱼;

Ah Jim,1901年和1905年因持有尺寸过小的鲍鱼被罚款;

Ah Lie,1883年在圣卡塔利娜岛的一场大火中丧生;

Ah Lin,1872年在佳能珀迪多街做中国劳工代理;

Ah Ming,圣罗莎岛上的中国厨师,目睹了1884年阿友的谋杀案,至1893年仍在烹饪;

Auk Ah,34岁,单身,1880年圣巴巴拉人口普查中的渔民;

……

每个名字后面都只有短短的三两行字,个别的还带有发黄的证件照片。清瘦的脸庞,茫然孤苦的表情,脑后仍是清式的发辫。

《牛仔之岛》对此也有提及,甚至还选载了阿友被枪杀的那个章节。

“是啊,那些可怜的华工,跨海而来谋生,再努力都命运不济,因为赶上了那个法制不健全的丑恶时代。刚才说到木匠坊那个私刑案,可你知道单是在加州,历史上就有三百五十多起这类惨案吗?64%的受害者都是BIPOC——Black,Indigenous, People of Color (黑人,土著,有色人种)。有个历史考证者专门寻访拍摄还活着的老树,当年实施私刑时吊死人的那些树……”卢说到这儿沉默了。

有咸腥的海水气息从车窗外钻了进来。

2

我们到达码头时,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队。 “为了保护岛上的原生态,不能带一点大陆的植物上去。”领队是这国家公园的志愿者丹尼,一位瘦高结实的老者,他手持一把刷子逐个检查每个登船者的鞋底。

“Check your soul(检查你的灵魂)?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到了教堂呢。原来是sole(鞋底),呵呵!”有打趣者扶着码头的不锈钢栏杆,弯腰抬脚低头打量着鞋底。

我抬脚看看自己的鞋,干净得像洗过一样,可是丹尼说有问题,他微笑着把刷子递给我让我好好清理一下。

天空比海水显得更蓝,一大片鱼鳞状的白云斜着铺洒在那儿,试图遮挡住想喷薄而出的阳光。数百艘私人帆船泊靠在岸边,水光帆影,很有艺术美感。

从这里上岛,距离约25英里(40公里),往返各需一小时,票价56美刀。我留意到许多人是全家五六口人同行,不仅带着大包小袋的食物、衣服,有些还带着冲浪板甚至塑料皮艇和桨。

到了船上,我才发现上下两层的游船没有一个空位,乘客加起来得有上百人。穿着救生背心的船员周到又礼貌。史蒂夫告诉我,这上岛游船的经营者是玛勒的丈夫,“即使生意寡淡他们也要通航。加州是美国国家公园最多的州,有九个。这海峡群岛公园,因为不在大陆上,是游客最稀少的一个。”

“在两万年前这里是一座大岛,随着冰山融化、全球变暖,海水涨高了一百多米,现在看到的四个相邻的岛其实只是当时整个大岛的四个山峰……”船上的喇叭开始播放历史知识。

茫茫的海水渐渐蓝了起来,像油彩涂染得过重的一幅画。

“快看,海狮!”有人喊。皮毛油亮的深棕色海狮,十几只挤着趴在一个红色的浮标上,体态慵懒,神情木讷,像在开一个无趣的会。即使这马达轰鸣的船快速驶过,它们都懒得抬眼皮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