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本山川,极命草木
作者: 王单单“原本山川,极命草木”, 这是中科院昆明植物所的奠基铭,语出西汉著名辞赋家枚乘的《七发》,意思是:陈说山川之本源,尽名草木之所出。山川的本源,得由草木来辨别;而草木之所出,需要人来指认。人通过认识草木,从而理解山川;人理解了山川,一定程度上,才会认知到“自我”。我虽然不是植物学家,但也有“极命草木”的冲动。于是,花潮汹涌的日子,我从昆明出发,开启了一个人的鲜花之旅。我选择的路线,大致参考了1934年林学家、森林生态学家、森林地理学家吴中伦先生《吴中伦云南考察日记》里所走的路线,从昆明到楚雄、大理、保山、德宏、临沧,再到版纳、普洱、玉溪,好几处还与明代“游圣”徐霞客游历云南时的路线重合。真是汗颜,吴先生当年是步行万里考察云南,徐霞客也是徒步,而我却动用了汽车、高铁以及索道,一路上走走停停,实属现代意义上的“走马观花”了。
第一日。在楚雄下了高铁,打车去姚安县。楚雄大地,田原五颜六色,野花如浪,朝我涌来,又纷纷消逝在身后。离姚安县城不远处,有一家野菜馆,洪英和黑雄在那儿等我。二人嚷着要带我去吃梨花宴,我只知道,菌子宴吃的是楚雄著名的山珍,梨花宴倒是头次听说,我嘴上说着太破费了,心里却暗自高兴。洪英和黑雄是两口子,都在姚安城东面的一所小学任教,闲暇时写诗,喜欢拍些花花草草。我们从一道充满彝族风情的山寨门进入野菜馆的院子,迎面一棵古梨树开着满树梨花,如千堆雪般堵在门口,梨树下,几位当地朋友早已入座。竹桌和地上,铺满了青绿的松针——这是楚雄特有的习俗,彝族人祭祖或者接待朋友,都会在家里铺满松针,后来这一习俗被广泛运用到节日或餐馆里,松针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给人清新和舒爽的感觉。随着彝家汉子黑雄一声“老板上菜”,便有服务员陆续端上各种菜品,清汤蘸水鱼、油炸干巴菌、黄焖鸡……眼看菜就要上完了,可就是不见与梨花有关的菜,梨花宴就更谈不上了。过了几分钟,终于没有忍住,我便问黑雄梨花宴在哪儿。黑雄黝黑的脸上突然蹭出一丝笑容,他仰头四下张望,边给我夹菜,边让我耐心等待,我心想,这或许是个不靠谱的家伙。酒过三巡,我光顾着与人碰杯,很快将梨花宴抛诸脑后了。殊不知,一阵大风乍起,满树梨花雪崩一样纷纷坠落,落在我们的酒杯里、碗里、盘子里、衣服上、头发上……席间众人异口同声喊道“梨花宴来啰!”大家笑得前俯后仰,唯有我,痴痴站在梨花瀑布之下,为这天赐的美好百感交集,少顷,举起杯中的酒,连同几片梨花瓣儿,一饮而尽。
第二日。大理的喧嚣是从高铁站开始的,人们拉着行李箱,摩肩接踵,流水般哗啦啦地淌进城里。我早已厌倦了人流的挟裹,提前便与老常通了电话,当我在人群中出来,他已等在出站口,隔空将我的背包接走。老常是定居大理的广东人,从事地产行业,酷爱摄影,尤喜拍摄大树杜鹃,善于在构图中营造一种激烈而又孤独的画面。每年这段时间,他都会穿梭在苍山与高黎贡山之间,风尘满面,像个野人。
去年秋天,我去过苍山西坡上的一个小村庄,那里名叫鸡茨坪,盛产核桃,山上稀疏别致的农家庭院隐藏在茂密的核桃林里,安静祥和。村里有古老的矮石墙和石拱门,以及遍地盛开的鲜花,像我想象中的伊甸园,遂打算再去一次,但老常执意要带我去漾濞县官房坪看大树杜鹃。我问老常:“苍山上就有很多杜鹃,为啥要去官房坪看?”老常神秘兮兮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最终我们研究了路线,决定从鸡茨坪、李家庄,到马鹿塘,再到官房坪,这是观赏苍山西坡大树杜鹃最好的路线,也能满足我到鸡茨坪故地重游的愿望。从下关到鸡茨坪,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村庄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草木逢春,多了一份勃然生机。矮墙上挂满了炮仗花,它调和了核桃树茂盛的青绿带来的暗沉,百花园里的海棠、三色堇,以及桑蓓斯凤仙等诸多春花,已在争奇斗艳,石拱门旁边的铁线莲和风车茉莉也在为夏天的绽放开始攒劲。天上樱花,地上鸢尾、银莲花、紫娇花、白子莲、绣球等,花以自然给予的空间组成一种秩序,都在享受或等待着自己的时令。我在此与百花匆匆一晤。
从鸡茨坪出发,沿着苍山西坡,我们继续在花海里穿行,直到大片大片的杜鹃花海从常见的植被中显露出来,那红色掠过树顶,如晚霞披挂山林上空,不时落红飞坠。浅草之上,红黄斑驳,世间似乎正被温柔以待;山水含情,草木慈悲,人在其中,内心澄明而又干净。我才发现,老常商海浮沉多年,早为人情世故所累,隐藏在苍山深处的这片红色花谷,为他提供了一处避世之地,他时常坐在这里,问道荒野,闭目养神。杜鹃的种类太多,大树杜鹃是云南特有的品种,从种下树苗到开花,需要经历近五十年的时间;而这漫山盛放的杜鹃,不少已经树龄过百,树干歪扭,虬枝盘空,招风弄姿,摇红晃绿。偶有一棵杜鹃孤独地伫立山巅, 并以高远深邃的蓝天作为视觉背景,美学层次与空间感浑然天成。想起我问老常为何偏爱漾濞县官房坪的大树杜鹃,正如他说的“到了你就知道了”。那晚和老常分别后,他发给我一首诗,宋人丘葵的《杜鹃花》:“望帝千年魄,春山几度风。声声向谁白,岁岁作花红。寂寞荒烟里,妖娆细雨中。可怜溅成血,无复见蚕丛。” 老常有心事,但我不便多问。
第三日。早晨醒来,掀开窗帘一角,像观看默片一样——怒江无声无息,在我面前奔腾而去——玻璃窗似乎很厚,世界就这样被调成静音状态。对面山上,公路盘旋,一辆辆疾驰的小汽车不停地进出隧道,离开或朝我驶来。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怒江州泸水市,沿江的植物与花卉,于我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因此,我没有按照事先的约定,等朋友来酒店找我——他是当地一位傈僳族诗人——而是扫了辆共享单车,一早就出门,沿着江岸与流水逆向而行,朝着福贡方向纵深而行。白色的春樱花、粉红的桃花、橘红的木棉花、白色的紫荆花、粉色的玉兰花以及油桐花、野紫藤等,高高低低地开在峡谷两岸,深深浅浅地散布在斜坡上,有的甚至横挑枝丫,近乎亵玩般将几束花朵递到江面上,真是“花朵有意,流水无情”,如此亲昵了,也没有让江水稍作停顿。
怒江大峡谷里的气温,要比山外高4至5摄氏度,虽是春天,却已经有了初夏的热烈。一路上,遇见大蓬的树荫,或者路边小摊,我会停下稍事休息。非常意外,我竟然在一处石岩缝中,认出了一小丛野生石斛,突如其来的惊喜令我倦意顿消。这是齿瓣石斛,茎悬垂,圆柱形,且有多数节,它的花瓣为白色或者深玫瑰色,先端带紫色。这就像运动员参加马拉松,有人在赛道终点等着给你送花一样,大自然的奖赏,总在不经意间。石斛属于兰科——附生兰。来泸水前,我曾查阅过相关资料,了解到泸水土地肥沃,雨水充足,气候宜人,是盛产兰花的天然园地。有人甚至宣称,“怒江是兰花的故乡”,我无意为这样的说法鼓吹,但我偶遇野生石斛兰的事实,至少让我找不到理由怀疑。从泸水出去,怒江两岸,青山相对,流水不腐,很多地方都修了专门的自行车道,如果有足够时间,我将沿着它,一直骑到福贡、骑到贡山,骑到有着“人神共居”美誉的丙中洛,那时我将穿行在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之间,并可以私自将怒江峡谷更名为“怒江花谷”。
第四日。“春来无事,只为花忙”—— 整个春天,我都在鲜花丛中赶路。云南就是一座鲜花宫殿,走到哪儿,都是在这座宫殿里转悠。到达保山,已是下午两点,没有时间跑到远处观花,便在保山城周围匆匆游览了一番。道人山是隆阳区最高峰,山上大树杜鹃粗壮遒劲,枝桠张扬。本不想再看大树杜鹃,可它们在保山无处不在,就像在春天,本不想再看梨花、油菜花、樱花等,但它们已经成为春天的化身,成为春天的使者,这个节令刚刚跨入人间,它们便在土里启动开花的程序——谁要避开这些花,就相当于要绕开春天这个季节,怎么可能呢?还有太保山武侯祠前的海棠,东山森林公园里的樱花,隆阳区梨花坞、高黎贡·勐赫小镇的紫罗兰等等,“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只要东风从它们的身上经过,这些在枝干上沉睡的“死魂灵”,马上就会苏醒,并立即穿上各种颜色的奇装异服,跳进春天的广场,舞之蹈之,直到生命再次凋谢、干枯。花相似,人相近,太保山上人们穿着汉服拍照赏花的场景,与昆明圆通山并无二致。1934年11月18日,天气晴朗,吴中伦先生和他的团队来到保山,并在太保山休息了数日。他在日记中如此记述:“因为山上已为二次林,故其他杂木树很少见,则幸目下禁令森严,斧斤鲜至,尚称葱茏,而永昌之风景亦倍增优秀矣。”今天的太保山风光旖旎,春和景明,离不开世世代代保山人的维护和治理。
与上述花类相比,兰花似乎低调得多,可它又因是保山市花而身份显赫。保山气候环境适合兰花生长,有着“兰城”的美誉。在保山城里转悠,偶见寻常百姓家房前屋后,几株兰花开放,花态虽然娇小玲珑,可依然是众多景物的点睛之笔。众多的兰花品种中,莲瓣兰是保山独具特色的优秀品种,它花色繁多,株形优美,香味浓郁。莲瓣兰俗名小雪兰、卑亚兰、菅草兰,属于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在云南主要分布在金沙江、怒江、澜沧江三江并流区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兰花向来高贵,古人赞其“兰之香,盖一国”,其实并非兰花香味有多出众,而是它花色素雅,香味清淡悠远,更符合中国人的修身养性之道,于是在花谱上排座次时,文人雅士们暗中为其加分了。
晚些时分,我和朋友们在东山顶上一户农家乐小聚,盘中菜品皆有山野成分,蚕豆炒白花、红花炖鸡蛋、木棉花烩鱼、凉拌香椿、折耳根等等,几乎把春天搬上餐桌了。保山之乐,野趣良多。
第五日。德宏属于亚热带雨林气候,植物繁殖与生长速度比较快。此处盛夏的果实,也尽产一些个头大的,比如芒果、菠萝蜜等,都饱满地挂在满大街的树上。我的朋友杨启文,从小在缅甸克钦邦长大,后来又在德宏工作,已在亚热带雨林中生活了近半个世纪。他一点也不正经,挤眉眨眼地说:“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在雨林中散步,有时会让人害羞。” 中午,我和启文就餐的地方,是一家保存完整的传统傣楼,水缸、花盆、木桶、朽木、轮胎、瓦罐等元素一应俱全,四周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花草,甚至围墙与瓦楞,也开满了炮仗花。这与当地傣族人的生活习性是分不开的,他们热爱植物,甚至崇拜植物。几年前,我在德宏参加过傣族人的婚礼,男孩娶女孩过门,去来经过村口那棵七八人合围粗的大青树,都要行祭拜之礼。
从芒市去瑞丽的路上,三角梅夹道相送。很少看见三角梅被用作道路景观植物,但在德宏,人们却抓住了它的花期长、易生长的特点。印象中,它经常出现在围墙、院角,比如深巷中某户旧式庭院的门头,而且总是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三角梅的藤,有着惊人的攀爬与扩张能力,只要给它一架栅栏或者一面墙,用不了多久,它便能在上头开满紫红色的花瓣儿。启文兄带我走了一条最美的公路,越是接近瑞丽,越是接近边防,就越有一种百花压境的壮丽与震撼。穿过瑞丽江,穿过满街的凤凰木,凤尾竹、棕榈、古榕、佛塔、傣族民居……浓郁的东南亚风光扑面而来,我们跟着游客,挤挤攘攘来到了有着“一寨两国”之称的银井寨。在这里,到处都是“一花开两国”的奇观,中国的三角梅,有一半开过缅甸那边去,自然界也讲究礼尚往来,缅甸的炮仗花也从隔栏外伸过来。春色满园关不住啊,这浩浩荡荡的春色,我们动用了一个省,仍然没有关住。
第六日。博尚镇的万亩油菜花,没有留住我,我执意要在“天下大同”的春色中,找出每个地方独特的表达。最终,我还是请了临沧市双江县一位布朗族朋友送我上冰岛茶山,尽管这不是茶花盛开的季节。一路上,我都靠着车窗,看着五颜六色的植物飞扑向我们身后,似乎那里有个新天堂需要装修,正从我们身旁,将这些美好的景色取走。直到进入勐库,春天的色彩,才被宏大开阔的茶绿色所取代。临沧地理区位独特,作为滇西南生物多样性重点保护区域,境内有维管植物5800多种,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166种,其中国家一级保护野生植物4种、国家二级保护野生植物162种。尽管如此,掀开这些野生植物的面纱,你会发现茶叶才是临沧真正的脸谱。看着远去的茶山、茶园,我的布朗族朋友不由得感叹,“濮人种茶,说的就是我们布朗人的祖先啊,辛辛苦苦把茶树带来人世间。他们估计做梦也不会想到,几千年以后,作为他们的子孙,我连一棵茶树也没有。”说完他假装拭泪,并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路边上,一位拉祜族姑娘背着竹筐,刚从茶山上下来。我摇下车窗问她,“姑娘,今年春茶什么价格啊?”“不同的地界价格不一样,冰岛、坝歪、地界、糯伍、南迫的都有,你下来看看嘛?”这姑娘汗涔涔的,晒得黝黑,可笑起来满口大白牙闪闪发光。布朗族朋友侧着脸抢过话头,“太贵了买不起啊!”我只想顺道了解一下春茶的价格,但他看出我没有诚意买茶,上冰岛茶山只是观光而已,便加速驶离,拉祜族姑娘的声音还在身后传来,“没关系,免费请你喝两泡。”转过几个弯,道路越来越崎岖,有的地方甚至坑坑洼洼,不时有对头车擦身而过,都是从冰岛老寨下来的茶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买茶,但副驾上有人抱着一袋袋白花。
不多时,眼前突然出现一个湖泊,岸堤上有红字提示——“冰岛湖”。冰岛湖湖水幽静,深蓝如玉,隔着很远的距离,风过湖面,绿水微澜,空气中便渐渐多了一丝丝凉意。车盘旋而上,随着地势升高,我突然发现,冰岛湖周围的山上,由近及远,那些雪白的点缀,正是白露花,就是前面错车时茶商副驾上的人抱着的那种白花。在云南,尤其保山、临沧、版纳一带,新鲜的白露花用清水洗净后,沸水过滤,用于汆汤或炒菜,鲜香爽口,有化痰、止咳、降血脂、血压等功用,是大自然赐给云南人的“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