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吟唱起大母神和莉莉丝的远古歌谣:安吉拉·卡特的性别叙事
作者: 周湄从前(也就是从现在往前的时间),有个作家叫安吉拉·卡特,她写了很多小说,人们都说安吉拉·卡特的小说情节奇诡,充满哥特式的暗黑和超现实想象。当然了,和所有以写作为生的人一样,安吉拉·卡特并不比其他受到过赞誉的作家更幸运,甚至还没有像好些个备受赞誉的作家那样,可以被安置在文学殿堂的正典位置。所以,你若听到对她小说的那些不以为然的评价,认为她的小说粗俗异端,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她曾在自己的小说里写过这样的话:“历史书总是把人变成婊子,供后人消遣。一旦我把自己的自传写完,我这个婊子也就算尽忠职守了。”这是安吉拉·卡特某本小说里的角色“我”,一位可敬的历史人物德赛得里奥在讲述自己的故事时说的话,当然了,即使这番话被有些人认为是出自安吉拉·卡特本人之口,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
有一天,一个喜欢看小说的女人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安吉拉·卡特的书,书名是《新夏娃的激情》。这个看书的女人看过安吉拉·卡特编的《精怪故事集》,她还记得安吉拉·卡特在引言里说过,精怪故事的开始惯用语或是它的任何一个变体,都帮助人们预先知道接下来要听到的内容不会只是一件真实的外衣。这样的惯用语及其变体包括:“老妇人的故事”“有和没有之间”“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有和没有的年代”……中国的传奇故事,则会用“话说××年间”这样的惯用语。看小说的女人不知道安吉拉·卡特的小说是不是也承继了这样的惯用语和变体,但当她翻开《新夏娃的激情》时,出现电影里虚幻角色的面庞就似乎已经把安吉拉·卡特的关于虚构及其变体的姿态体现在其写作中了。
看书的女人翻开她手里这本小说,想象着这本小说虚构的文字里掩藏着更多来自文字以外的虚构。她想,要不,她也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些虚构再次讲述出来?既然安吉拉·卡特用其虚构小说讲述了从远古神话变体而来的当代神话,既然其重新讲述并颠覆、挪动了古老神话中“正典”人物的位置,那么,把其写作视作另一种神话来再次讲述,似乎也并不违背安吉拉·卡特本人的创作态度。不过,就像那些精怪故事的开始惯用语及其变体一样,这些惯用语和变体的开头,就让人预知了这些讲述并没有披着事实的外衣,虚构和虚构的变体,这是她的小说和精怪故事不同外衣下相同的内核。
于是,看书的女人就打算用这样一个惯用语的变体,来开始下面的重述。
1
在有和没有之间,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看过很多其他女人写的小说,每一部小说都翻译成女人看得懂的方块字印成一本本书,每一本书里,都有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看小说的女人捧着她得到的那些书,顺着一行一行的文字看啊、看啊,常常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些长得像黑蚂蚁的文字吸到书的缝隙中。那是一个既宽大又狭窄的空间,里面变换着不同的面孔和不同的情节,里面的时间在这个空间里是浓缩和跳跃的。变换的面孔和跳跃的时间给这个女人带来置身其中的梦幻般的沉思,就像她闭上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盯着那晃动不已、不同斑斓的万花筒一样。
有一次,这个女人在一本书的封面上看到了夏娃这个名字。看书的女人看过简缩版的《圣经故事》,所以她隐隐约约知道,夏娃是另一个文化中的人类起始之母。造物主用尘土造出了世上第一个男人,给男人取名叫亚当;又用亚当的肋骨造出了他的妻子夏娃。亚当看到新造出的女人后,感激地说:“她是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但现在捧在这个看书女人手里的书,是一个叫做安吉拉·卡特的英国女人写的。她隐隐约约知道,安吉拉·卡特所生活的年代,已经距离夏娃诞下儿子该隐和亚伯的年代太过久远了,安吉拉·卡特在小说里写的夏娃也根本不是她在《圣经故事》里看到过的夏娃。于是,在有和没有之间,这个看书的女人又被方块字的蚂蚁吸入到一行行文字的间距中,在被吸进去之前,她用手抚摸书的脊背,“新夏娃”这几个字匆匆掠过她的眼帘。在慢慢被吸入每一行字像横梁那样撑起屋宇的空间时,看书的女人想起来了,除了她现在正摇动着身子晃晃荡荡进入的《新夏娃的激情》,这个写书的安吉拉·卡特写过很多别的小说,也写过一本叫做《萨德式女人》的评论,还把很多其他女人讲述过但没有被写进书里的精怪故事编成了书。
就在她想起这一切的那会儿,她已经掉入她手里的这本书中了。
书页翻开至全书的一半多,如同狗吠猫叫的尖叫声和咕哝声在她身畔此起彼伏,肮脏的房间里,一个独腿独眼的男人正让他虏获来当妻子的几个年轻女人侍候他在床上吃早餐。这个叫做“零”的男人不允许女人们使用语言,她们只能用喉咙发出言语之前的无意义声响,在做家务服侍零的时候是这样,在轮到和零同房时也是这样。
零的妻子中有一个新俘虏来的叫做夏娃。夏娃有金色的头发,完美的面孔和身材,被俘虏时她还是个处女。夏娃原来的名字叫艾弗林(Evelyn),艾弗林原本是个男人,但在驱车逃离被他始乱终弃的女人进入沙漠后,被大母神(Great Mother)手下的女人俘获,她们把他做成了一个完美的女人,用他自己的骨和他自己的肉。
于是,被阉割的艾弗林变成了夏娃(Eve)。看书的女人看见了用男人身体改装而成的夏娃,她/他美如梦露,不停逃离中的狼狈际遇却如哈克贝利·费恩,她/他的性别变幻莫测又如电影银幕上闪烁诱人却不可触摸的影像。而书里另一个人物,艾弗林童年时在电影院倾心的女影星,则在这部小说的下半部分从电影里进入到艾弗林的逃离传奇中,但其实女影星的身体是男人的身体。
流浪汉小说和公路电影一样,都有着传奇故事的串珠结构,每一个故事都以主人公踏上的路途作为串联线,像旅途线上的珠子般凸起。《新夏娃的激情》也是这样。同时,电影这种媒体也参与到情节设置中,与文字构成的小说情节并置。故事中的电影是主人公艾弗林/夏娃在作家用文字构筑的魔幻旅途中,曾经遭遇以及将会遭遇的空间场景。
于是,看书的女人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用文字描述的电影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流浪汉小说般的公路电影结构。男人艾弗林逃离英国来到美国、逃离吸引他的激情四溢但因为怀孕带来麻烦的年轻黑人姑娘,逃离正在内战的美国城市,逃离把他变成女人的大母神,逃离把他/她当作妻子的暴力狂零,逃离地表潜入象征着母性的地底,逃向漫无边际的大海。
被他/她抛弃的女人再度出现,又再度消失。在小说快结尾的地方,我们终于知道,曾被艾弗林抛弃的女人蕾拉就是大母神的女儿。重新出现的蕾拉像男人和黑人一样,参与到纷杂的内战中,她真实的名字叫莉莉丝。莉莉丝让艾弗林/夏娃穿过海边的崖壁,进入地下。越来越深的地下,一个接一个的洞穴,就好比是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异域空间,艾弗林/夏娃如但丁般在地下不断穿行。
在进入连结地下洞穴的岩壁缝隙前,只有一个老太婆坐在海滩边,面朝大海唱着歌,身边堆着酒和罐头。她就像坐在电视机前或是电影银幕前那样,盯着空无一物的大海。
看书的女人从书里面看到了海边老太婆的背影,她觉得这个背影有点像拍电影的那个老太太,对,就是拍《海边的阿格尼丝》的那个老太太。但看书的女人知道,那个背影只能是另一个人。安吉拉·卡特写下《新夏娃的激情》时,是1970年代,在海边竖起镜子拍自传的老太太,要到1990年代才拍出那部《海边的阿格尼丝》呢。虽然书里的时间总会跳跃闪回,就像电影的蒙太奇一样,不过拍电影的法国老太太1960年代也曾去美国拍过准备暴动的黑豹队。看书的女人把她们联系起来了。但看书的女人知道,书是文字构成的世界,那里的时间浓缩和空间秘境都是用文字描述出来的,文字既不是声音,也不是影像。
莉莉丝离开时,老太太背对着还在一行行字迹之间看书的女人和那位生长在黑字里的艾弗林/夏娃,坐在那里唱起了歌。看书的女人敢肯定,她听见的歌声和藏在黑蚁般文字里的艾弗林/夏娃听到的歌声不一样,那是不同的两首歌。
看书的女人听见老太太用苍老的声音唱起了不知来源于哪儿的民谣。晃动着肩膀的老太太唱道:
莉莉丝,莉莉丝,你曾是亚当他的妻。
莉莉丝,莉莉丝,你和他一样被尘土铸就。
莉莉丝,莉莉丝,你离开他到红海边激起愤怒的潮。
莉莉丝,莉莉丝,你的体内孕育着来自别处的肉。
莉莉丝,莉莉丝,你既是自由的善。
莉莉丝,莉莉丝,你也是混沌的恶。
看书的女人在歌声中沿着文字往前回溯,如同艾弗林/夏娃沿着一个个洞穴穿行在时间倒流之所。洞穴往内收缩,岩石软化成子宫内肉与黏液的如天鹅绒的四壁,艾弗林/夏娃钻进了大地内脏的软肉中。时间不再流逝。结局回到开始,他/她被带回到出生之地。看书的女人发现,此刻她遗忘了一个重要的细节:早在这个故事开始的第一段,电影就已经出现了。电影也是整个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当然了,你肯定也知道,电影的闪回就是时间的回溯,电影的每一格都是静止的影像,就像停止了的时间。
看书的女人决定离开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去找寻安吉拉·卡特写到的大母神,艾弗林/夏娃最后回到的子宫就来自那个唯一的“母亲”。有两排羊一样乳房的大母神,用唯一起源的母性一元论,把艾弗林变成了可以自行繁衍人类的夏娃……她合上书页,闭上眼睛,就在她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时,她就已经在去往寻找大母神的路途上了。
2
看书的女人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她的神思带上她往久远的过去飘荡,她从自己的内部看见风吹拂过树梢,晃动的树叶间仿佛有一条带着翅膀的蛇静谧穿行。她想起来了,在阿兹特克人的传说里,羽蛇既是风,也是即将被献祭的囚徒。他被覆盖上羽毛,在被献祭的死亡中由自己的心脏产生了太阳。太阳是男人,他是幽暗母神的儿子,他是再生,也是死亡。作为风的羽蛇弯曲着身躯飞向天空,他是知识之神,是往天之方向逐层升高的塔,是吞噬了如晦夜蛇的意识之光。
看书的女人在自己内部感受到风沙弥漫的分离风暴——意识正在离开母神,带着双翅的羽蛇飞翔,卷起的狂沙模糊了女人内在世界的夜与昼,又将昼夜间暧昧不明的自然交替划分出清晰的边界,意识开始自我生长——和母神交合又离开母神的儿子,在死亡和再生中获得了男性太阳原则的自主权。
女人看见自己内部的分裂从腹部张开,如同身体正在被利刃划开。被祭祀的女人和她们的儿子要用血来浇灌土地,动物和囚徒的血流向黑暗的地穴,那里是大母神阴暗之面的居所。但她又想起,在安吉拉·卡特的笔下,被迫和母神交合的艾弗林因母神安排而被造成新夏娃,医药的麻醉让他昏睡,他醒来后,在他女性的身躯里仍然保留着男性的意识。男性意识的艾弗林带着他女性身躯的夏娃逃跑,却又在沙漠中被身躯和意识都处于男性暴力状态的零俘获并强暴。
看书的女人在这里发现了一丝裂缝:与自己身体分离的意识是男性的艾弗林,艾弗林的女人身体是地穴宫殿里巨大母神造就的变体,神话女性的无意识潜藏在新夏娃内部。那么,是神话女性的无意识在驱动着男性艾弗林的自我意识,还是男性艾弗林的自我意识在控制着新夏娃身体里的无意识呢?她决定用自己身体里的嘴发出声响,对无形无色穿行在树叶间的风/羽蛇提出她的疑问。
女人用无声的思维向她的内在世界问道:“大母神在哪里?”
被风拂动的树叶刹那间停止了摇晃,缠住树干的羽蛇显出它的形状,就和夏娃曾见到它缠住智慧树的树干时一样。羽蛇从叶片中探出头:“她在这里,她也在那里。她在忙着生育养护,她也在忙着吞噬杀戮。她来自黑暗,她给予丰饶,她无处不在。她变成了我,但我只是无可描述的她可见可描述的那一部分中更小的部分。”
女人看见蛇从他尖细的齿中伸出细长的舌头。随着羽蛇如风般簌簌响起的应答声,被树叶遮住的智慧果也从叶片下露了出来,金色果皮上闪闪烁烁反射着不知在何处亮起的光。接着,她听见远处轰隆隆的雷声,雷声伴随着哭喊声、尖叫声、厮杀声,沉闷地一轮轮滚过她看不见的那些地方。
“那些声音,它们也来自大母神吗?”她又问。“是啊,是啊,”羽蛇眯缝起覆盖着金色鳞片的眼,“大母神,她的下体是长着牙齿的嘴,通向深不可测的地府;她的嘴是柔软的下体,自然和非自然的一切秘密都藏在她的嘴里。她用乳汁孕育从地下转生而来再由她诞出的生命。大母神,她是女性的乌罗伯洛斯,她是母性的乌罗伯洛斯,她是乌洛伯洛斯大母神。她是生长、是粮食、是泉水;她是瘟疫、是灾害、是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