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弃巢(外十首)
作者: 陈先发弃 巢
我观察过林间弃巢。
一个母亲渗着血丝的唾液
凝结起细细枯枝,固定住这座房子
如今一种生活结束了
只剩下灰白粪迹和羽毛——
风,积雪的反光
正扑打、穿透那些墙壁
母亲曾用嘴中的虫子,也用
贫穷和衰老来教育自己的孩子
叮嘱孩子们在已经
空掉的事物中活下去……
而我们,斑鸠、伯劳、白鹇、灰头鸫
以为一种生活早就结束了。
我们浸入,盲目,散落在林间
今春多旱
今日所见,最动人之物——被碾压的车辙中,一小簇黄花初放
一旁的小河中有什么?
桑塔格说,河水的曲线。
孔子说,流逝本身
我要往其中添加一物:泡沫……泡沫。
碾压是制度中陈旧的东西。
小黄花短促,迷人。
我陪她坐着,恍惚一个世纪
今春多旱。信封拆开,是茫然不知来处的风沙。
我嘴中塞满,唯有这一枝,独具风神
钱塘观潮
还未干透的泡桐花,在坠落中
轻轻撕裂的声音
四十多年前
一个夜里
外婆病床下,药片滚动的声音……
暗房中,水浸着旧胶片。
长风几万里,我听得清的,只是一隅中的一缕。
诗的声音何其轻微
如果你听不见
诗就不存在
它高高卷起。它摧枯拉朽。像我曾经年轻固执。
如今我看见一切在退却——
在两粒沙子的永恒摩擦中
大河远去
露出河床和
直射的白日
降 温
冬天在阳台生锈的栏杆上降温。
几分钟前,紧握栏杆的
一双手松开,放弃,写下一首诗
冥想中词的振动,带来体温变化
一个法国友人在短信中问我
《写碑之心》 怎么译?
我说:一颗心在石头中兀自跳动。
《了忽焉》怎么译?朝露易逝……[1]
白猫静卧于书桌台灯之下
纠缠的身与影,像两种语言的温差。
风穿过院中榛树丛,扑打着窗玻璃
冬天在一个人灯火通明的孤独中降温
注释:
[1]《写碑之心》《了忽焉》为作者的两首长诗之名,分别写于2010年与2023年。
垄上柳
老柳树脱光了叶子
年轻时写柳条,是“绞索”。
今日再读
想起苏轼临终讲的“着力即差”
柳树古老滞重,得配上
一只飞鸟的轻盈
可飞鸟,怎么轻盈得起来呢?
阡陌崩塌,田园一病不起
本时代一款游戏名曰“黑悟空”——
说不清种群进化的混乱。
那么多失神的眼睛,在
盯着这只飞鸟
我的窗口,怎么轻盈得起来呢……
傍晚。脸上有轻霜,桌上有冰镇啤酒
老柳树蹒跚而至
来吧,一年将尽
连你根上的泥土我也要吃尽
游 隼
一只游隼朝着荒芜,俯冲了下来。
但你冲进了盐城博物馆
速度瞬间锐减为零
变成我眼前的标本
心脏被掏空、欲望被
风干的样子确实
有点滑稽,但我获知这躯壳将永不腐变。
单腿而立,比站街的流莺还生动
(你还真有个流莺的别名,叫“青燕”)
涂了颜料的羽毛,比生前更鲜亮
诗人也应当列入濒危野生名录。
我指的是,像你一样,
能在一刹那爆发出
25倍于自体之重力的,少数几个。
猛禽被不可知的蛮力喂育而
我对我的利爪,正抓住什么,一无所知。
在一个替身中生存的
心愿,早已灰飞烟灭……
今日见你,算是多么珍稀的一种意外
光 斑
风在漩涡中忘却自身形状。
吹过古桥洞,它就是古桥洞的样子
吹过假山
它就是裂隙的样子
吹过断壁残垣——我们第一次捕捉到
人类失败的样子
风送来虫吟却从不勾勒它的轮廓。
这背负硬甲的小生灵
活着,只为了舍命又单一地
鸣叫几声?我们从未真正理解过
残存的使命……那闪光的一瞬
几块淡淡光斑
来到我脸上
我浑然不知,那源头在哪里
镜相世界
月球:布满陨石坑,伤痕累累
而月亮,一面磨平的镜子,清辉永存
这卑微之躯的一体两面
该怎么去消化?令人心碎的事件
总发生在另一侧。在玻璃中,镜框中
在墙上,哪怕痛苦已嵌入了墙体
看着一切在那里耗尽。那是
谁?我们自己吗……
此身分明,在此刻游园。坐在街边长椅上
头顶的榕冠终年蓊郁,听不到一丝凋零之声
现实与超现实,互为镜相的世界。我们站在
墙边抽烟,有时,吹着口哨。墙是安静的
山中课
——和大别山区几个中学生谈诗
诗释放内容的变量——真理是恒量,
二者并不直接相关
真理散发着布鲁诺被烧焦的味道。
这个黯淡现场,可以写成一首诗
但真理不行,它充满过于固化的结论,它缺少“变”。
这种变,是以心传心,像一滴水珠,被四面射来的
光线刺穿了
在明暗不定中
滴向青苔……
因为是变量,所以拒绝标准答案。
诗是一月千潭,你获得你池塘中的那一枚
形象,是个空躯壳。你的身体,可以踏入布鲁诺的身体
被火苗舔舐
被炙烤——所有冲突、怀疑、冥思中都有火苗,有泪水。
但诗不一定在火刑架上
诗在枯草丛,在选煤厂,在废墟,在怪力乱神的想象
与追忆中……所有生命意志,那些荒凉的,开花的
只要你心有所动——它就是诗。
我们爱过,也失去过
这“丧失”,才是最重要的一课。你踩着的
每一步,都是诗的入口
你写下的每个字都是它的出口
而入口,总是神秘地大于出口……
写吧,少年们。
为新鞋子写一首,再为旧鞋子写一首。
将你的“看见”深化为“凝视”,在
青苔变得又干又硬之前
新年献诗
想写一段尽量简短的新年献辞
于是我写下:
“愿新的一年谷粒饱满,弱鸟有食”
这个时代不再需要绵长的东西。
我的手杖
越来越短,我弯下腰,扶住它
直到我匍匐——
夜跑者
历史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案头浩瀚,
没有谁在乎我此刻要写一首小诗。
在星空航拍的无人机鹰眼中,在
司马迁的眼中,我是微尘一动不动。
欲望的球体是原点,也是清静的终点。
仍要不计后果地跑动——仍要离群,
预定的位置,无法与我捆绑在一起。
退烧药依然失效,而高烧仍将持续。
断代史的旧电梯卡在空中……日渐
变暗的湖面,游弋着加速困顿的时世。
鱼在水中,正假寐于倒映的疏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