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星

作者: 王鑫

大明成化五年,古城洛阳。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洛阳振威镖局总镖头裴升的女儿裴悦独自走在龙门镇的河堤上,正想着心事,忽然看到不远处一个白衣书生爬上河堤的护栏似是要跳河。心地善良的裴悦倏地一惊,想都没想,急忙向书生掠去,多年跟着镖局走南闯北,她的身手可不弱。她一把抓住书生的后脖领,用力将书生甩到了岸上。

书生似是惊魂未定,又像不可置信,他双手撑在地上,哭道:“你为何要拦着我!我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裴悦喘着气说:“活着总比死了强,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书生哭得稀里哗啦,说:“我与田员外家的田小姐情投意合,田家却嫌我是个穷书生,不同意这桩婚事,要拆散我俩。”

裴悦说:“就因为他们家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就要跳河吗?你不应该为自己的幸福再争取一下吗?”

“我争取了,但田员外不但不听,还让他的两个儿子打了我一顿。他的两个儿子,一个长得像鸡,一个长得像狗,像鸡的不停地叩我的脑袋,像狗的总想从我身上咬下一块肉,我是饱读诗书的人啊,哪经得起如此折腾?”

裴悦眉头微皱,说:“要真是这样,这田员外家也着实无理,我陪你再去一趟,看他们还敢不敢动手!”

“好!”书生的眼泪突然止住了。

两人往城中走去,书生在前面带路,裴悦跟在他身后,不由得打量起这书生,心想,这书生长得倒是唇红齿白,相貌不俗,可惜是个窝囊之人,上门提亲不成便要跳河,只是不知道那田员外是不是真如此霸道,无法无天。

正想着,书生突然停住了脚步。

裴悦问:“怎么了?”

书生说:“员外的两个傻儿子来了。”

裴悦错愕道:“你怎么知道?”

书生眼珠一转道:“他们打了我半天,把我打怕了,现在他们稍微离我近一点儿,我就两腿打颤,我已经感觉到他们要来了。”

裴悦不愿搭理书生,却见远处真有两个人正在出城,待二人到了跟前,她看得真切,其中一人高高瘦瘦,脸又尖又长,而脖子似是比脸还要长,头上戴着一顶大红色的帽子,手里拿着一杆金色的烟袋。另一人稍显正常,一身灰色的衣服结结实实地绑在身上。

这就是书生说的田员外的两个儿子?裴悦的眼睛转向书生,书生却似乎突然对路边的垂柳起了极大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

裴悦咬牙问道:“你们两人是姓田吗?”

戴红帽子的人一愣,转头看向身边的灰衣男人,说:“咱们为什么要姓田?”

裴悦已经知道自己被书生骗了,正尴尬得不知说些什么,这时像鸡的男人看向书生,问:“你是谁?”

书生一拱手,说:“小的姓田,家里有点儿资产,大家都叫我田员外。”

像鸡的男人皱起眉头道:“为什么总有人姓田?”看向书生,“在下司晨客,这位是迎客君,今天的事既然与你无关,你就不要在这里掺和。”

“好嘞!”书生一秒都不带犹豫地闪在一边。

司晨客开口道:“咱们姓什么不重要,还是烦请裴小姐跟我们走一趟如何?”

裴悦一惊,他们怎么知道我姓裴,不由警惕起来。

司晨客继续说:“咱们听说振威镖局的裴总镖头最近接了个大活儿,不才愿意分担一些,省得裴总镖头舟车劳顿护送,咱们自己带走,不嫌沉。”

迎客君也点头道:“没错,咱们十二星相有的是力气,这点儿累活就不麻烦裴总镖头了。”

司晨君说:“裴小姐请放心,等咱们运完了货,自然会放裴小姐和裴总镖头团聚。”

裴悦心里清楚,这二人是看上了老爹最近的这趟镖,想要挟持自己逼迫老爹就范,心中不禁有些后悔,这书生恐怕是他们一伙的,故意把自己引到此处。她扭头看去,书生竟已经蹲在路边树下,和一个小乞丐相谈甚欢,时而点头,时而大笑,似是根本不知道旁边发生了什么。

裴悦未带兵刃,但她跟着老爹也学了些拳脚功夫,心下思索,这灰衣男人穿着利索,怕也是个练家子,倒是这大公鸡,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以从他下手。一念至此,她先下手为强,右手向那根尤其长的脖子削去。司晨客没有任何惊讶,抬手就向裴悦的右手抓去。裴悦并未将力气用老,右手回撤,一步向前左手冲拳,眼看就要打在司晨客身上,却无法再进一寸,司晨客已经用手里的烟袋抵住了她的肩头。裴悦只觉得半身发麻用不上力,知道不是对手,想扭头先逃,迎客君已经不知何时堵住了她的去路,单手擒住了她的手腕。司晨客欺身上前,手中的烟袋已点了她的穴道。

裴悦急了,如果这二人真的挟持自己让老爹就范,恐怕老爹也无能为力,眼看保镖生涯要顺利结束,偏又遇上这档子事儿,振威镖局怕是要倾家荡产了。一念及此,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二人正待将裴悦带走,书生却突然冒了出来。

迎客君脸色不善道:“你还有事?”

书生点了点头,指了指裴悦,说:“你们要带她走?”

“我们不能带她走吗?”迎客君问。

“不能。”书生答,“因为我已经把她卖给那个小乞丐了。”

所有人都露出了哑然的神色,只有书生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小乞丐依旧靠在树上,笑眯眯地看向裴悦,好像真的在看自己的新娘。

司晨客气笑了,问:“你把她卖了多少钱?”

“一枚铜钱。”

“一枚铜钱就能买个老婆?”

书生叹了口气,说:“本来我也想多卖一点儿的,只是她长得虽然不错,却太笨了,随随便便就跟一个陌生人走,就怕她以后还会被人骗走,到时候我的乞丐兄弟人财两空,我的心里会很过意不去的。”

“只怕你的乞丐兄弟无福消受。”迎客君突然出手,向着小乞丐的方向暴起,一拳轰了过去。

裴悦吓得不敢看,这小乞丐刚才的笑虽然讨厌,却是个无辜之人,哪里会想到有此一劫。

奇怪的事发生了,迎客君这声势浩大的一拳轰在了树上,树干发出了折断一样的声音,小乞丐却不知何时已经绕到了他的身后。

小乞丐拍了拍迎客君的肩膀,迎客君像被踩到尾巴的狗一样一跳三尺高,快速躲开。

司晨客的脸色也变了,他这才看出这小乞丐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几乎瞬间,他手中的烟袋递了出去,直打小乞丐颈部的大穴。小乞丐向一侧闪身避过,可迎客君也在同时动手了,拳头打向之处正是小乞丐闪身的方向,这二人长期联手,早已形成了默契,两人合击之下,几无闪避的余地。

眼看小乞丐避无可避,他却只是简单地伸出两根手指,一根点到迎客君的腋下,迎客君的拳头便不受控制地被抬高;一根点在司晨客的手肘,司晨客的烟袋便立时向下偏了数寸。

两人失手,来不及惊诧,出招更密了。司晨客一杆烟枪或点或啄,虚实交替;迎客君拳法刚猛,只攻必救。而小乞丐在二人中间,只用这一手四两拨千斤的打法,游刃有余,轻描淡写。

裴悦看呆了,鸡犬二人自己故不能敌,这小乞丐才是真正深不可测,一人戏耍得二人团团转,不知是什么来路。

司晨客与迎客君久攻无果,早已萌生退意。两人眼神简单一对上,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司晨客向前佯攻,迎客君并未再跟上攻击,而是借机后撤,后撤之时忽用自身的蛮力抓住司晨客的胳膊向后一甩,司晨客也借机脱离了战场。

小乞丐并未制止,看着这二人的表演,一脸的玩味。

脱离战斗后,两人头也不回地跑了,只有司晨客鸡鸣一样的嗓子扯着传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十二星相可不会就这么算了!”声音充满威胁,跑得却比谁都快。

书生撇了撇嘴道:“什么样的宵小都敢冒充十二星相,要真是十二星相,劫个镖还用得着这种手段吗?”接着走上前拍了拍小乞丐的肩膀,“兄弟,早看出来你不一般,没想到你这么不一般,还真是失敬了。”

小乞丐完全不客气,说:“没错,你真是慧眼识英雄。你是怎么猜出来我功夫很好的呢?”

书生做出很惊讶的样子,说:“我为什么要猜你会功夫?我给了你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你就算不会功夫也得挺身而出,不然你的气概体现在哪里?”

小乞丐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完全解释得通。”说完转身就要走。

书生叫住他道:“你就这么走了?”

小乞丐说:“不然呢?”

书生说:“你的老婆不要了吗?”说着眼光转向了裴悦。裴悦早已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遇见的事情太多,已不是她一时能思考的了。

小乞丐摇摇头,说:“可惜了,其实我并没有一枚铜钱。”

裴悦快速地往回奔去,今天简直是遇见了鬼,先是一个装疯卖傻的书呆子要跳河,然后两个长得像畜生一样的东西要绑架自己,再后来一个小乞丐摇身一变成了武林高手,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她想不明白也不想再去想,她现在只想回到父亲身边,她想劝劝父亲量力而行,这趟镖能保就保,不能保就罢了。

小乞丐走在路上,书生一直在他身边,很近地上下打量他。

小乞丐忍不住了,说:“兄台,你这样来来回回地看了我好几圈,我有那么好看吗?不如我们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吧。”

书生摇头,说:“我到这里来,本来只是听说有几个蟊贼打着十二星相的旗号招摇撞骗,现在看来你比他们要有趣得多。”

小乞丐说:“说起有趣,城里有个茶馆,一个说书的先生每天都去讲书,天天不重样,精彩极了,你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书生摇头说:“没有趣没有趣,都是些道听途说的演义,还是亲眼看到的有趣。”

小乞丐露出要抓狂一样的表情,说:“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啊?”

“我看到你小小年纪武功这么好,一定是出身武林世家。你认穴打筋的眼力很高,只怕医术也不错。你穿得一身破破烂烂,但身上并没有特别臭的气味,所以你刚出来不久。你动手时总是用最小的动作去解局,这恐怕是因为,你其实是很懒的。”书生眨了眨眼,“不管你这次是为了什么出来,装成乞丐并不是你掩人耳目最好的方法,因为有些人怎么装都不像是走投无路的样子,在他们身上总能看见希望。”

小乞丐板着脸说:“我也看出了你根本不是个书生,因为你就不像是识字的样子。”

小乞丐已经不再是乞丐了,他们在城里找了一家客栈,开了两个房间,然后分别买了换洗的衣服,换洗完成的小乞丐变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少年,身上的穿着虽然朴素,眸子却晶莹闪光。他在屋里坐着思索,自己此番初入江湖,乔不乔装都没人认识自己,打扮成乞丐无非是不想引起人注意,但终究经验不足,被书生一眼识破。这书生明显不是泛泛之辈,现在他跟在自己身边,也不知是敌是友。不管是敌是友,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要怕他的,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想到这里,他似乎有些乏了,开始躺到床上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少年道:“进来吧,门没锁。”

门“吱呀”一声开了,少年抬眼看去,似乎愣了一下,下一秒他像一只被烫到的猫,腾地坐起,指着门外惊讶地说:“你你……”

门外站着一个妙龄女子,身着青绿色的罗衣,皮肤白皙如凝脂,轻咬着下唇忍不住地笑,乌黑的眉毛轻轻挑起,勾勒出秀美的弧度,秀发垂落在肩上,水未干透,闪烁着丝丝光泽。她狡黠地笑了起来,说:“我看你现在才像不识字的样子。”

少年惊讶地问:“你究竟是男扮女装还是女扮男装?”

少女白眼一翻道:“我就不能先进门吗?”说着走进房间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答:“我叫江小猴。”

少女“扑哧”笑了出来,说:“小猴?怎么起这样一个名字?”

少年回答:“因为我爹娘常说我是猴子送来的。”

少女抬头刚要笑,目光正撞上江小猴的眼睛,他的眼睛充满活力,光芒四溢,眼神里有着坚定和热情,仿佛始终闪烁着一种执著和决心的火焰。她笑不出来了,心里就像突然钻出来一棵嫩芽。

上一篇: 冲冠一赌为红颜
下一篇: 燃烧的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