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唢呐

作者: 赵小赵

马凤芹听到沈家三少爷回来的消息时正在她爹开的和顺磨坊里磨苞谷,比苞谷粒还大的汗珠濡湿了她鼓鼓胀胀的胸脯,两只肥硕的斑鸠在连襟蓝布褂子里躁动不安。本来这粗活轮不到她干,这个秋天浏阳河遭了旱,水车的涡轮停摆半个多月了,家里那头叫驴子偏偏又害了病,她只好撸起袖子把自己当牲口使唤。

毫不夸张地说,二十四岁的马凤芹是麻溪镇的一枝花,但跟她同龄的妹子都是两三个伢崽的堂客了,她还是个连男人的手都没碰过的黄花大闺女。不是她马凤芹眼光高性子刁蛮没后生敢娶,也不是她要的彩礼太高吓跑了十里八乡的媒婆,而是她爹马大算盘早就给她订了一门娃娃亲。

夫家沈家是浏阳城里的首富,开有纱厂、钱庄、米行、茶楼、客栈、饭铺,城南一条街全是沈家的。按理说这样的豪门不会跟小门小户结亲家,但马大算盘就捡了这么个大便宜。说捡便宜似乎也不太准确,为了结这个亲家,马大算盘把老婆都弄没了。

沈家的大掌柜沈兆霖有三个儿子,老二刚满周岁就出天花死了,老大参加了革命党,被北洋兵追捕,躲到麻溪镇的和顺磨坊里,不料被奸人告发,北洋兵烧了和顺磨坊,把几百斤麦子连同沈家大少爷和马凤芹的娘都烧成了焦炭,幸好马大算盘当天带着马凤芹走亲戚去了,幸运地逃过一劫。沈兆霖过意不去,就出钱厚葬了马凤芹她娘,重盖了和顺磨坊,还跟马大算盘结了亲家,许诺等老幺满十八岁,就把小他四岁的马凤芹娶过门。那时,马凤芹刚满月。

沈家三少爷叫沈约翰,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是玛丽亚教会医院一个叫约翰的洋大夫救了娘儿俩的命。为了铭记这份恩德,沈兆霖就给儿子取了个洋名。马凤芹曾经向马大算盘抱怨沈家三少爷的名字,说以后别人会笑她嫁了个假洋鬼子。马大算盘说:“你个细妹子懂个屁,这叫洋气!只有大户人家的少爷才配取,小户人家取这种名字是要折福的。”马凤芹就释然了,心想假洋鬼子就假洋鬼子吧,自己是真的少奶奶就行。

孰知世事难料,沈约翰十七岁那年,沈家为了躲东洋人逃到了昆明,沈约翰考取了西南联大数学系,还没毕业就投奔了延安,从此音信全无。光复后沈家迁回浏阳城,马大算盘找到亲家讨说法,沈兆霖说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是生是死,如果马凤芹等不及了可以另择佳婿,嫁妆由沈家包办。马大算盘问闺女的意思,马凤芹说整个麻溪镇都知道她要嫁到沈家当少奶奶,要是改嫁,别人还以为她被沈家休了,以后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人?马大算盘不放心,焚香沐浴亲自算了一卦。年轻时他跟马凤芹的爷爷学过几天阴阳八卦,能掐会算。卦相大吉,沈约翰不仅活着,而且当了大官!

马大算盘这才舒舒坦坦地抽着水烟壶,专心做起了女贵父荣的美梦。

马凤芹见过沈约翰两次,分别是五岁那年春天和十岁那年夏天,她爹带她去的。她对未来的郎君没什么印象了,对五进五出的沈家大院却记忆犹新。沈家有半个麻溪镇大,里面有戏楼、花园、荷塘、拱桥、佛堂、马厩,门窗上的雕花都鎏了金。马凤芹只是好面子,她并不迷恋少奶奶的生活,她不知道被丫环佣人床前床尾地伺候是什么感觉,她过惯了苦日子,搂着叫驴子在牲口棚里睡她都觉得很踏实。她当时很纳闷,沈家几口人住这么大的宅子,晚上不怕闹鬼吗?

还没嫁到沈家,麻溪镇的人已经把马凤芹当成少奶奶了,看她的眼光跟看其他的丫头不一样,多了几分谦恭和敬重,经常有人跟她爹说:“难怪凤芹长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跟刚蒸出来的糯米饭一样,原来以后是要做少奶奶的!”

在乡下,男女打情骂俏很正常,摸一把屁股掐一把奶子都是家常便饭,但没人敢吃马凤芹的豆腐。她性子刚烈,曾经有个外地来的篾匠不知道马凤芹的底细,嘴上轻薄了几句,结果被她拎着扫帚撵了两条街。马凤芹喜欢看花鼓戏《穆桂英挂帅》《樊梨花斩子》《花木兰从军》《杨门女将》,那些脂粉阵里的英雄舞刀弄枪能杀退雄兵百万,个个上得沙场下得厨房。她钟情的角色都是有血性的女汉子,那些才子佳人的戏让她看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所以,马大算盘从来不担心闺女嫁到沈家会受委屈,谁欺负她那是拿母老虎当猫耍,自找苦吃!

马凤芹在沈家大院住过一个月,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沈约翰的母亲得了偏瘫,丫环老妈子怎么伺候沈母都不满意,眼看只剩皮包骨头了,马大算盘就把闺女送到沈家尽孝。马凤芹每天端茶送水,给沈母讲乡野间的奇闻趣事,亲手做糖油粑粑青蒿团子火焙鱼给沈母吃。她还会吹唢呐,跟大舅学的,她给老太太吹《采茶调》《点灯油》《闹元宵》,吹得沈家后花园里的那棵引怪树上全是叽叽喳喳的灰喜鹊。一个月后,沈母竟然能下床走动了,而且红光满面日渐富态,府里上上下下都说马凤芹八字好,旺夫家。

住在沈家大院的日子里,马凤芹经常去沈约翰的书房里溜达,那里的书比她家腌的萝卜白菜还多,而她只念过几年私塾,还经常被先生用戒尺打手板心。

马凤芹不知道,她给沈母吹唢呐的时候,沈约翰正领着部队吹起冲锋号战斗在东北平原上。她拎着菜刀剁鱼头给老太太煲汤时,三天粒米未沾的沈约翰正浑身是血地跟蒋军拼刺刀。

马大算盘把闺女接回麻溪镇时,兴冲冲地问她住大宅子是什么滋味?她认真想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空房屋太多,鬼气森森的,半夜一个人不敢上茅房,憋得我总睡不好。”

马大算盘听了,一口烟呛到肺里,咳了半个时辰才缓过气来。

沈约翰回来省亲轰动了整座浏阳城,他是带着一个班的警卫员骑着高头大马回来的,腰间别着把撸子,比戏里银枪白马的俏罗成还威风八面。听说他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蒋军,如今是共产党部队里的政委。

沈约翰回来当天,沈家就给马家捎话,两日后办喜事,让沈约翰和马凤芹拜堂成亲。

新娘子的那身行头是早就置办好了的,马凤芹脱下那件连襟蓝布褂子,在菖蒲和艾叶的香薰里泡了个澡,然后换上一袭水红色的斜襟丝绸嫁衣,又戴上凤冠霞帔。马大算盘看傻眼了,这是自己养的闺女吗?活脱脱是《刘海戏金蟾》里的胡秀英啊!

沈家请了长沙城内最有名的戏班庆芳班来接亲,一路吹吹打打弦歌高唱。马凤芹出嫁不光是马家的大事,也是麻溪镇的大事,那天全镇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镇东头的张裁缝说,这排场,他活了九十多岁也是头回见到,值了!

马凤芹没有像别的新娘子那样悲悲啼啼,她坐在四抬花轿里一个劲地笑。反正轿帘子密实,别人也看不见。她给马家长脸了,给麻溪镇长脸了,她心里乐开了花。起轿前她爹把一本《鸳鸯秘谱》悄悄地塞给她,说洞房花烛夜可以跟沈约翰一起看看。她偷乐,看这玩意儿干吗,她没见过夫妻行房,还没见过牲口配种吗?

但进了沈家大院马凤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花轿刚落地,一个晴天霹雳就在她耳边炸响——沈约翰跑了!

沈约翰根本就不认可这门亲事,说新时代了包办婚姻不算数。沈兆霖说马家对沈家有恩,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沈约翰说报恩可以,但不能用他的婚姻作交换。沈兆霖大怒,把沈约翰和一班警卫员全锁在后花园,他想马凤芹出落得水灵灵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拖着鼻涕虫的小丫头了,儿子见了肯定喜欢,等生米煮成熟饭,这小兔崽子自然就会服软。但就在迎亲队伍从南门口进入浏阳城时,沈约翰撬开后花园的门,带着警卫员从北门跑了。

马大算盘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当下就被送进了教会医院。沈母捶胸顿足大骂儿子不肖,沈兆霖扬言要登报声明跟逆子断绝父子关系。马凤芹愣了有两盏茶的工夫,然后幽幽地说了一句:“他是部队的人,还能跑到哪儿去?我去问问他的长官,管不管陈世美?!”

马凤芹的镇静让沈家上下大为惊诧,老妈子莲嫂说:“这就是少奶奶的派头呀!”

所幸马大算盘没有大碍,只是气血攻心,被沈家接回府上养身子骨。马凤芹在沈家住了一个月,每天侍奉公婆照顾亲爹,恪守做媳妇做闺女的本分。马凤芹还从莲嫂的嘴里得知了沈约翰的一些事:他随身带的水牛皮公文包里装了一本书,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空就拿出来看几页;他带回来一台手摇式留声机,里面放的什么谁也听不懂,但他听得津津有味……

马凤芹不明白,沈约翰怎么会对一本讲打铁的书感兴趣?和顺磨坊隔壁就是一家铁匠铺,“当当当”的打铁声把她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不过马凤芹听大舅讲过,明朝有个皇帝就喜欢做木工,未必沈约翰当官闲得蛋疼,也好手艺活?那台留声机沈约翰忘了带走,马凤芹去书房听了听搁在里头的唱片,唱的不是花鼓戏黄梅戏,跟道士招魂差不多,一句都听不懂。

莲嫂偷偷告诉马凤芹,三少爷刚回来的那天晚上,她去书房送银耳百合羹,发现三少爷正在看一张照片,上面是个大姑娘,一看就是城里的大小姐,眉清目秀。莲嫂怀疑三少爷在外面有了野女人,所以才不肯跟马凤芹拜堂。马凤芹觉得莲嫂的话不无道理,猫儿哪有不偷腥的,沈约翰一个单身汉在外头晃荡了这么多年,能不想女人?

马凤芹最痛恨男人在外面鬼混,麻溪镇上的李二瓜就是这号人,屋里头有个白白嫩嫩的堂客不爱,偏爱逛窑子,惹了一身杨梅大疮回来,浑身流脓而死,出殡那天连狗都绕着道走。头七还没过,李二瓜的堂客就抱着五岁的闺女投浏阳河自尽了。那个惨啊,比戏里头唱的《杨乃武和小白菜》还惨!

马大算盘年轻时也风流过,勾引他的是个经常来磨豆腐的小寡妇,马凤芹她娘一哭二闹三上吊马大算盘才收了心。马凤芹可没她娘那么老实,照片上的那个女人肯定是沈约翰的相好,要是被她马凤芹撞见,非扒了这狐狸精的皮不可!

莲嫂说三少爷回来的第二天,公历十月一日,他把老爷经常抱着听书的那台收音机借了过来,听里头一个湘潭口音的男人讲话。讲的什么莲嫂没听真切,但她从窗户眼里看到三少爷哭得像个细伢子,比当年大少爷死了还难过。马凤芹听了心想:“我的个娘老子哎,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他还是带把儿的吗?”

从小到大,马凤芹都不爱哭,去地里掰苞谷时被野猪在腿肚子上咬了个血窟窿她都没有哭。她鄙视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后生!

一个月后,马凤芹决定去部队找沈约翰。马大算盘死活不让她去,道:“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人在外头闯荡容易招祸。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谁给爹送终?”

马凤芹说:“爹,我要是不去找那个陈世美,就得在沈家守一辈子活寡,麻溪镇乡亲的口水不把我淹死,我也会羞臊得用裤腰带把自己吊死,那还不如死在外头算了!”马大算盘拗不过闺女,只好同意。沈家也同意了,不同意没法子,这个儿媳妇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不让她去,沈家哪还有安宁之日?

马凤芹又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连襟蓝布褂子,出远门穿少奶奶的衣裳太招眼。她提着一口柳条箱,里面有一身换洗衣裳、一把唢呐、夫家给的一些盘缠。离开麻溪镇之前,她去母亲的坟前烧了些纸,磕了三个响头,求母亲保佑她寻夫路上平平安安。

家丑不可外扬,沈兆霖用重金封住了所有知情人的嘴。麻溪镇人个个艳羡得两眼放光,认为马凤芹掉进了福窝里。他们全然没想到,马凤芹此后的遭遇宛如从麻溪镇前流过的那条浏阳河,一路跌跌撞撞,弯过了十八弯!

刚解放的长沙城红旗飘飘,驻扎了好多部队,有老八路的,也有刚起义的国军,乱哄哄的,穿什么军装说什么方言的都有。马凤芹只知道丈夫部队的番号,她到处打听这支队伍的去向,不仅没人告诉她,反而好几次被当成特嫌盘问。马凤芹不好意思说自己被丈夫抛弃了,她谎称刚刚结婚,丈夫就接到命令不辞而别,她想念丈夫,所以来找他。审查人员把她训斥了一顿:“找什么找!你丈夫是革命军人,不是无业游民,等革命彻底胜利了,他自然就会回家了,你不要拖他的后腿!”

在马凤芹的软磨硬缠下,审查人员还是透露了一丝口风,她丈夫的部队在湘西前线剿匪。至于具体在什么地方,审查人员以军事机密为由,无可奉告。

马凤芹到南门汽车站买去湘西的车票,售票员问她:“湘西哪里?”

马凤芹不高兴地说:“你是卖票的,我是买票的,你都不知道湘西是哪里,我怎么知道?”

售票员哭笑不得,道:“湘西那么多县,我问你要去哪个县!”

马凤芹这才明白湘西是个很大的地方,不是麻溪镇,也不是浏阳城。也算是她走运,售票窗口旁边正好贴着一份省公安总队文工团的招兵告示——因为开拔到湖南的部队大部分来自北方,不懂湖南方言,宣传工作面临许多障碍,所以文工团特意要求招湖南本地兵,开赴湘西前线宣传剿匪。招兵告示上的“湘西”两个字立即吸引了马凤芹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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