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切寿脉
作者: 郑家锦温家是中医世家,但是有一门绝技却是温代成独有的,他的前辈不曾有过,他的晚辈也没有。中医瞧病,讲究望、闻、问、切,切脉是基本功。有些脉象,不能算是病,比如寿脉、喜脉。看喜脉是一般大夫都能瞧得出来的;看寿脉,有些大夫也能说出个一二三,但是要能定个大致的日子,却是温代成的独门绝技。
话说四面山有个叫杨文轩的大财主,在双河镇上开了几个铺子,自然都有掌柜的在照顾,他在外面应酬调度,不时到铺子里转一转。这天上街回来,杨文轩说头脑昏昏沉沉的,不想吃饭,茶都没喝一口,径直上床睡了。夫人觉得不对劲,进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不觉得烫手,问道:“老爷,您怎么啦,要不要请个大夫看看?”
“没啥,不用。”杨文轩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夫人也就没在意,一家人吃饭睡觉,该干啥干啥。
第二天早饭后,杨文轩还是没有起床,夫人和两个儿子慌了,跑到床前道:“老爷,去请个大夫给您看看吧?”
杨文轩双手向后一撑,坐了起来,说:“看什么看,不过就是头昏脑胀的,歇息歇息就好了,这点儿小病,难道会死了不成!”
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杨文轩还是没见好转,夫人吩咐儿子:“别耽误了,吃过饭去请大夫吧。”
管家说:“岭那边的厉老爷家夫人病了,请了大夫在家呢。刚才他家伙计来打酒,我问过的,不妨就近请来看看。”
“那也好,免得大老远去双河。”大儿子说。
厉家请的大夫正是温代成。厉家和杨家相距不远,听说杨老爷病了,厉家老爷厉桂春和温代成一起过来了,略致问候之意。
在杨家人看来,温代成这大夫显得有些老土,中等身材还有些佝偻,身着青色老棉布对襟褂子——双河街上的大夫大多着府绸长衫,最不济也要在外面罩一件棉布长衫,这个大夫太像个庄稼汉了。
杨家人看他这个样子,都有点儿瞧不上。
杨家的卧室比较昏暗,温代成凑近杨文轩仔细看了看,把灯递给别人,坐下来为他诊脉,良久道:“您休息,没什么大毛病。”
众人来到外间,请大夫喝茶开药方。温代成且不喝茶,坐到桌子边上,开完药方,却没有立即递给家属,道:“恕我直言,病人脉象不好,你们是大商家,账目以及银钱往来,早点儿问个明白。我开了几味太平药,吃也可,不吃也罢,尽尽心吧。”说着把方子递给站在面前的少东家,站起来告辞。
杨家母子一下子被击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厉桂春知道大夫有忌讳,不能给病人送终,所以连忙站起来说:“温先生去我家歇息吧。”回头对杨夫人说,“有什么情况,去个人说一声,我再陪温先生过来。”说罢拱拱手,和温代成一起走出来,杨家也没有留。
温代成的声音不大,又隔着板壁,但是杨文轩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愠怒地对夫人说:“这些江湖郎中,模样看着不起眼,说话倒是吓人——我不过是受了些风寒,说得这么肯定,阎王爷是他的把兄弟吗?生死簿攥在他手里不成?”
夫人也不信,忙说:“一看那老土的样子就知道没啥能耐,明天去街上请个大夫看看吧!”
出门不远,厉桂春迫不及待地问:“温先生,病人看起来精神头还蛮好呢。”意思是说,他不至于就这么死了吧?
“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温代成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
“有这么严重吗?杨老板前几天还去了城关,回头又去了双河,都是他自己走着去的,回家也是自己走回来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厉桂春深表怀疑。
“他的行踪我不知道,我只看脉象。”温代成并不理会他的态度,肯定地说。
厉桂春心里仍然有疑窦,可是第二天一早,杨家便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杨文轩死了!
“我算服了您了!”厉桂春对温代成说,“先生,前几天我老丈人说他四肢酸痛,全身乏力,请您过去看看吧。”
温代成问:“老人家一辈子种田?”
“是啊,祖传下来的几亩地,老人种着,不攀扯人家,也不受制于人,勤勤恳恳地耕耘,平平淡淡地生活,儿女不多,没受过苦,也不曾大富大贵。二老身体一直很好,怎么说趴就趴了呢?”
“厉先生,您是晓得的,我呀,外科不如连先生,内科赶不上匡先生,妇科、儿科更不用说了——老人家操劳了一辈子,估计病情有点儿复杂,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其实这句话是有潜台词的,一辈子平平和和、健健康康的老人突然趴了,可不是好兆头。
“先生您谦虚了,那几位是这一方的顶尖人物,您也不是庸常之辈,我何必舍近求远呢?”
第二天,两人去了厉桂春老丈人王老头的家。这是一个典型的农耕之家,大三间瓦房带一偏梢子,堂屋门上贴着一副已经褪色但仍很整齐的对联:
好山好水土地生金
克勤克俭家道丰足
“还是耕读传家呢。”温代成笑道。
“说不上耕读传家,但我老丈人还算开明,家里有吃有穿,还供两子一女都读了几年书。”
两个人进了门,只见一个六旬老者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厉桂春叫了一声“爹”,老者连忙睁开眼,把身子坐正,说:“啊,是桂春来了。”望着他身后的温代成,“这位是?”
“爹,这是我请来给您看病的大夫,温先生。”
“您好哇,老人家。”温代成率先跟老人打招呼。老人连忙答应,麻利地站起来装烟倒茶,并且走到稻场边喊道,“他娘,回来弄饭吃,家里来客人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温代成正在给老人诊脉,厉桂春的丈母娘和两个小舅子出工回来了。一番客气话过后,丈母娘忙着去做饭,两个小伙子就坐在旁边听温代成讲解老人的病情。
“您放宽心,您这是年轻的时候过度辛劳,老了,各种病就出来了。”温代成对老人家说,“我给您开一副药,您慢慢调养,但是更主要的是您要心情舒畅,想吃啥就弄来吃吃,田里的活儿让两位小兄弟去干,您要多休息。”
吃过中饭,温代成右手端着一杯茶,胳膊轻轻碰了一下厉桂春,若无其事地向门外走去,厉桂春会意,也跟着往外面走,两个舅子也跟着出来了。
在稻场里,温代成回头向屋里看了看,轻声道:“两位兄弟也来了,正好。老人的病情有点儿不妙,别看他现在精神状态还好,但是已经出现了脱脉,也就是说,心情愉快,饮食正常,能够支撑两三个月,这种情况,个把月走了的也不在少数。”
“先生能不能开几副得力的药,老人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几年清福再走啊!人参、灵芝草,管用的您尽管开!”厉桂春恳求道。
温代成道:“是皮匠都有三把锥子,是大夫总能开几张药方,可是,没用的,医者,医得好病,医不好命!给你开一大堆贵药,我坏了良心,你拿着于事无补!”
两个小舅子一听就哭了。温代成连忙制止道:“我之所以把你几个叫出来说明情况,就是不希望让两位老人知道了——无忧无虑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总比日复一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好,对吧?”
“老人家的身体一直很好,精神好,中气很足的样子,每天还能帮着干些零碎活儿,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厉桂春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是有些先兆的,包括前几天过世的杨老板,都是有症状的,比如说浑身乏力,头昏脑胀等等,其实那是积年沉疴,病入膏肓,只不过他们自己没有放在心上罢了。”温代成耐心地解释。
厉桂春让十七岁的小舅子跟着温代成去抓药。他刚刚听姐夫说这位大夫医术如何精湛,特别是看寿脉,那是一摸一个准,于是一路上一直在询问诊脉,特别是看寿脉的事,问得更是仔细。
到家了,温代成吩咐徒弟抓药,自己坐下来和王家小子喝茶聊天。王家小子搜肠刮肚地和温代成说话,最后总算扯到要说的话上了:“先生,能不能请您给我看看寿脉啊?我想知道我能活几多岁,给人生做好安排,从从容容地过日子,多好。”
温代成一怔,定定地看了看小伙子,道:“看寿脉不是算命,你的生命到了什么程度才会出现什么样的脉象,所以你的寿脉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出来的。再说,你知不知道,算命先生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少不问寿,老不问子。诊脉只是为了弄清病情,辨证施治,得到良好的效果。要是一个人的生命到了尽头,我总不能像神仙一样教你一个禳解之法吧?”说得那小子频频点头,正好药抓好了,就势站起来,提着药告辞而去。
如温代成的预言,王老头活了两个月零十天,平平静静地走了。年前,厉桂春拿着礼物来酬谢温代成。一番寒暄过后,厉桂春就聊到了正题:“我老丈人生前有个遗愿,希望小儿子跟着您学医,这也是这小子自己的强烈愿望,希望您能收他做个徒弟。”
“行医之人都希望天下人平平安安的,他那个地方如果没有大夫,出现个把急症病人怎么办?有个大夫,对那一方百姓总是有好处的,但是这小子怕是挂念着寿脉吧?可这切寿脉,我全凭手指头上的那一点儿感觉,只可意会,无法言传。你跟他说,他若是想学习治病救人之术,什么时候都可以来;要是为了看寿脉,为了大富大贵,最好别来,瞎耽误工夫!”
后来那小子没有来,也许他希望学一门绝技而达到赚大钱的目的吧,谁知道!
温代成老了,一个人出门看病,回来抓药,倒不是怕辛苦,主要是有时候误事,前一个病人家属拿着药方,还得等他看完第二个甚至第三个病人以后才能抓药。他本想让女儿学抓药,可是女儿毛毛躁躁的,出了几次不大的差错,就作罢了。
作罢的另一个原因是温代成收了一个徒弟,叫苏敏万。这小子聪明伶俐,悟性好,是块学医的料,进门之前他就会背《四大药性》,进门的当天就学会了抓药,而且此后几个月,温代成细心考查,没有发现一点儿差错,温代成放心了,接着安排他读《诸品药性》,有人来家里看病或是附近有病人,温代成就带上苏敏万,教他诊脉,教他开药方。一年以后,温代成只是在抓药的时候审查一下他开的药方。
温代成家里还种了一点儿田,不多,几亩地,大多是母女俩在做,农忙时节或是母女俩干不了的活儿,就请人做几天。有时候苏敏万让师母在家里呆着,自己去帮忙干活儿。自然,他也有向师姐示好的意思,老两口都喜欢这个年轻人,当然乐见其成。
苏敏万跟着温代成学了三年,从抓药、背汤头歌诀做起,入户诊脉看病,上山采集药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看似单调重复,实则循序渐进,他感到自己已经差不多了,温代成也如约给他举行了出师仪式。不过,在仪式上,温代成说出了肺腑之言:“敏万啊,从今天起,你就可以独立行医了。但是,行医这个行当,三年也就千把个日子,一晃而过。此后你若是打算自立门户,我不拦着你,你若是不嫌工钱少,就跟着我再干两年,也算是温故而知新吧。加把火对你有好处!我说过,大夫是行善积德的职业,希图大富大贵是走错门了。”
其实,温代成的话没有说透。其一,名医是天赋和经验的叠加,他名义上出了师,实际上还嫩着呢,还需要有人扶着走一程;其次,外出行医,落屋抓药,还得去药行购药,上山采药,自己身边的确需要一个人;第三,他和老伴都很喜欢这孩子,很愿意把姑娘许配给他,就等着一个适当的机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苏敏万自知医术浅薄,难以自立,乐得跟着温代成再干两年,而且他对师姐很有好感,只是不知道师姐心里咋想的,也许这两年会有结果吧。
果然,这两年的等待值得,苏家父母请媒人一说,这事儿就成了,苏敏万终于抱得美人归。
燕尔新婚,苏敏万带着妻子去县城玩儿几天,给新娘子买一些她喜欢的东西。夫妻俩玩了三天,准备回家,走在街上,苏敏万招呼一辆三轮车道:“送我俩去码头,多少钱?”
“五角。”
媳妇连忙拽住他,道:“你疯了,走着去码头,也就一袋烟的工夫,浪费钱干什么!”
“本来就是让我俩来玩儿,坐个车也算开个洋荤,银子又没生在人身上。”苏敏万把媳妇的手一拉,就上了三轮车后边并排着的座位,前面那位就踩动了脚踏板。苏敏万拉着媳妇的手,没有松开。一袋烟的工夫,到了码头上,正好赶上班船到了。下了船就是几十里山路,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吃过晚饭,苏敏万坐在床沿上,拉过媳妇的手。她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去,因为在三轮车上她感觉到了他拉着她的手做了一个诊脉的动作。果然,他没有再去拉她的手,而是道:“姐,我查到了喜脉,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喜脉,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你没学过中医,难道没听说过喜脉吗?喜脉要两个月才摸得到,这孩子总不会是我的吧!”他没有抬头看她,但是感觉到她在流眼泪。两个人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敏万道:“睡吧。明天,你想好了告诉我他是谁,我不计较往事,但是孩子得打掉!”说完上床睡了。
一觉醒来,摸摸身边没有人,苏敏万吃了一惊,她那么胆小,半夜三更会去哪里?他连忙爬起来,还没有点上灯,分明望见房梁上吊着一个人,顿时把他吓得滚落到了床下,半天爬不起来……
苏敏万连夜赶到老丈人家,在大门外“扑通”一声跪下,同来的一位叔叔敲响了温家的大门。
叔叔倒是准备了一套说辞:“侄儿那新房三十年前曾经出过吊死鬼,一开始我就说那屋不能做新房……”
没等他说完,披着上衣的温化成打断了他的话:“我当了一辈子大夫,鬼呀神的这些话不消说得,敏万,说说吧,怎么回事?”
苏敏万知道找理由是过不了关的,头在地下磕得“咚咚”响,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叩头道:“爹,您打我吧,到了这时候,我只得实话实说了,其实说喜脉我是诈她的,那路坑坑洼洼的,三轮车一路颠簸,哪里能诊什么脉啊!只是初夜未见红,我就……我就……其实那个人是谁,我是隐隐约约知道的,不能容忍的那人是有妇之夫,我们成亲了他还找来纠缠,我只想吓吓她,让她和那人做个了断……您打我吧,是我害死了她,我对不起您……我……”
温化成没有打他,甚至没有骂他一句,看着老伴哭得在地上打滚,也没有去拉一把,他默默地坐在那里,面如死灰,老泪纵横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我一辈子看过无数的病人,为什么就没看出自己的女儿出了死脉呢?!”
温化成没有参加女儿的葬礼,此后他再也没有为人诊过脉。一年以后,温化成郁郁而终。■
(责任编辑: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