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人将近(中篇小说)
作者: 张师奶1.水面以及水面之下
和大多数人一样,来到这方天地,我也渐渐明白,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换句话说,我们从未真正意义上熟悉某一个人,甚至包括我们自身。
我是在一片混沌中醒来,从此就不再有过安眠。每一个周期内,都有数不清的人在我视线范围之中淡入、淡出。我同其中许多人有过短暂的交集,但大部分在交集之后就变成了陌生人,直到下次交集到来,我们展开一次也许早就存在过的对话——没有人会记住一个陌生人的面孔。我不记得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多久,类似的日子太多,具体的细节似乎不值得去一一叙记,因而大多在时间长河中风化消失。
(在昏暗与混沌的年华中,无数张脸在水面下移动。)
留存在我脑海里的,或许就只剩下一些残缺的印象。
这是我最初的记忆,四周望不到岸的水面,我在一条船上,对面是一个面孔模糊的老人。没有人摇动船桨,船随着若有若无的风滑动。我醒来之后,想支撑起身体,把手挪到身后,却不小心碰到了水面,冰凉的触感让我清醒了不少,我翻过身去看,波光粼粼,我才发现我刚刚打破了一轮月亮。但天上的月亮完好无缺,仍然满不在乎地观察着这一切,我回想起水面的冰冷触感,也许月亮是一切冰冷的来源。
陌生的老人问了我几个问题。
人死还能复生吗?
——不能吧,死亡是每个生物必须经历的结束,是一切旅程的终点,只要时间还在流动,生命们就不可避免地朝着死亡靠拢,直到成为它。
你希望人可以复生吗?
——如果你假定人死可以复生,那还是要看情况,具体的情况是指被复生的人的身份,以及复生之后他们能达到什么健康状态,等等。我不想谈论太多这样的伦理学问题,如果你单问我的看法,我其实……不希望。
(在昏暗与混沌的年华中,无数张脸在水面下移动)
眼前的颜色褪去,我最初的印象就此中断,晃过神来,我发现我站在一个空阔的火车站里,寒风吹来,那是个冬夜。
残破的路灯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下雪了。我感觉到,这次是一场漫长的等待,但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我生命的底色。
我听到风声中掺杂了一些杂质,是列车汽笛的声音,随着时间流过,汽笛声逐渐占据了主导,后来是汽笛声中掺杂了些许风声。列车驶到站,停留片刻,我手握着行李箱的把手,没有动作,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是在等待下一班车,还是等待车上的人。
但车上没有下来任何人,仿佛列车停留在此处的目的,也仅仅是等一位乘客上来,但显然的是,我和列车都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结果。说起“结果”这个词,我感到有些诧异,那是因为,在我的印象中,这个词已经很久没有被使用过,以至于它的表面蒙了一层灰尘,好不容易使用它时,却发现它的概念以及意义,已经在时光的腐蚀下模糊,模糊得只剩下一副没有五官的面孔,我通常称之为“印象”。我是带着什么印象说出的这个词?结果是什么,是一种行为的结束?是事物发展所必然达到的?是我日日夜夜期盼的?还是所有过程终于汇聚成的一个点?我想起来,我以前总认为开花也是一种结果。
没有人从车上下来,我看见车厢里满是陌生人,他们的面孔模糊,让人的双眼对不上焦。当然了,在认识一个人之前,怎么可能看清楚他的脸?但我看见了我的脸,而且看得非常清楚,它是车窗上的倒影,我看见了我是这样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左手握着行李箱的抓手,右手插在长风衣外套的口袋里,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
我是这样一个人,看着自己的面孔发呆,好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自己一样。列车终于不再等待,它发动了,起先没有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但后来倒影突然消失。我才猛然反应过来。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了。
寒风猛烈地刮了起来,雪早就不下了,但雨点狠扑在我脸上,我闭上双眼。
(在昏暗与混沌的年华中,无数张脸在水面下移动)
我没有睁开双眼,直到风平浪静。
首先出现在我耳旁的是火焰燃烧的声音,然后我才留意到一个男人的咳嗽声。那个男人叫阿麦,他让我这么称呼他。他说他来到火神庙的唯一一个原因,是想找一个绝对不会被打扰的地方。我有些疑惑,如果有人说他不想被打扰,那他很有可能是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重要到不容有失,所以绝不能被干扰。他说,确实是这样,他就在做一件这样的事情。
但是,据我所见,他只是在躺着,除了感受时光的河流淌过指缝间的触感,他似乎什么也没有做。于是我问他,那样一件对他如此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说他在竭力做一个梦,一个也许不可能完成的梦。
他想要有一个儿子,在他的梦中,他尽力想象他儿子的皮肤、血液、心脏、面孔,以及一切的细节,大到其整体的轮廓,小到每一次呼吸的略微差异。一开始他儿子只是一堆没有生命的血肉,但随着梦的继续,他逐渐开始行走、说话,甚至思想,他觉得他儿子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甚至认为,有朝一日他儿子也会出现在现实中。
我无权打扰一个人的梦境,所以我只是旁观,后来我看到了他的结局,他被倒塌的火焰覆盖,身体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失。而我也被火焰埋葬,但我能感受到痛楚,感受到我的身体在真真切切地承受着这一切。
(在昏暗与混沌的年华中,无数张脸在水面下移动)
风又起了,我在再次到来的风中闻到了一丝枫叶的味道,那是场秋风。
历历在目的火焰被风吹散,我才看到了满天的枫叶在缓缓降落。
“你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她问。她出现在枫叶里。
是啊,我的确是老了,我能听见我身体里的每一节骨头都在时间的作用下变得脆弱,我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是怎么变得凝滞,我能感受到我思维在变得迟缓,思考就像在沼泽中行走,当我行走时,大地给我的力量也在减弱。是的,我的确是老了。
那我是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我仿佛上一秒还拥有着强健的身体,还没来得及享受青春,它便离我而去了,面对枫叶,我竟然给不出一个像样的答案,我只能说,如今我变成了秋天。
我究竟不再年轻,这是没法的事。
(在昏暗与混沌的年华中,无数张脸在水面下移动)
那位老人静静地听着水波的声音,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
当你复生后,你还是你吗?
水面不再平静,船剧烈晃动,我被晃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我看到远处滔天巨浪朝此处涌来。
老人扶上前来,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是个年轻的面孔。醒来吧。我听到有人悄声说。但那不是他,他只说了一句:
“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我被卷入水面之下。
2.面对无能,我们……
——别忘了我们的计划
那一句熟悉的话语,又像黑夜里的闪电一样,划过程枣的心头,切断了他脑中原有的思路。他发呆了零点八六秒,就是这零点八六秒,差点断送了他和徐年的性命。
“枣哥,打舵!”程枣条件反射般猛打方向盘。他惊魂未定地回头看,一辆废弃的电动大货车刚刚擦过汽车的左侧,被撞碎的后视镜化作公路上的又一抹尘埃。“多谢提醒,”程枣喘着粗气,“怪我,刚刚走神了。”
“枣哥,要不要给你切个频率?”徐年看上去忧心忡忡,“Delta号神经频率,开到三档,应该够我们撑回家。”程枣深知长期使用高档位神经频率的危害,他也当然可以停下来歇歇,但他们不得不全速前进。“这个月总共用了两次了……算了,开吧。”
程枣感到两股强电流从耳膜一路贯穿了整个大脑,每个脑细胞都经受了相当的刺激,脑海中的无期被强制清空。尽管他的身体疲惫不堪,但他的大脑异常活跃,用不了五秒,他就忘却了自己肉体的疲劳。“他妈的,还真带劲。”
程枣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位司机。现在,几乎一切劳动都可以被人工智能代替,包括开车。随着全自动驾驶的普及,没有人再愿意花时间学习驾驶了。当然,如果你和这个时代的人说起这个,他一定会认为你在谈论历史。因为自动驾驶也被淘汰了,随着跃迁技术的全民化,所有的交通工具——无论是智能的还是非智能的,都失去了一切市场。所以,就连高速公路,也废弃多时了。这个时代后来被称为“网内时代”,万事万物都“在网内”,只要取得跃迁凭证,就不再存在时间、地点的限制,任何人都能在任何时间去往任何公共场所。前提是,那个地方“在网内”。当然这一切都有限制,你在网内的所有行动都会被“留痕”,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公司”的监控。
这时代的每个合法公民都有一张类似身份证的虚拟证件——就叫跃迁凭证。他们被称为“网内人”。但总有些人不愿意接入网内,他们被称为“黑户”。程枣是一名黑户,徐年也是一名黑户。这个时代不允许有黑户的存在,“公司”不会给黑户生存空间,每位黑户都会遭受“公司”无休无止的追杀,这就是他们必须全速前进,不得休息的原因——他们要甩掉来自“公司”的尾巴。
说到“公司”,“公司”即是这个时代的所有者,所有科技的创造者,在很久以前,它便接手了这个时代的一切事物,管理这网内的一切。
其实,有人说,早在科技不发达的时候,公司便主宰着人们的命运,很早的时候(据说是古巴比伦时期)就开始通过发行彩票影响人们的运势,无数赢家输家在名利场里沉沉浮浮,浮浮沉沉。但现在不一样,公司的科技有了长足的发展,不再以彩票的形式管理人的命运。每个人都能享受公司的礼物。
这个时代,因为人与人的输赢不再存在,所以可以说每个人都是“赢家”。
是什么让一个人放弃时代的红利,甘愿接受一生的孤独与危险?
如果你问程枣,他会这么说: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出生,但几乎所有人都会成功死去。因此想要死去的人可以百无禁忌,因为没有谁可以阻挡他接近死亡。而想要活着的人凡事必须竭力奔跑,因为稍不注意,就有可能被潮水般的黑暗吞噬。所以我们,想要活着的,必须捡起寻死者丢下的担子,继续在活着的道路上负重前行。
但程枣,你不光想活着。
你想让所有人自由地活着。
“小年,看看你的显示器,尾巴甩掉了没有?”
“没有,还差一点,最近的‘黑犬’距离我们五公里。如果没有分析错误,这次追击我们的是‘黑犬’五型,其网络覆盖范围是六公里。”
“好。”程枣听闻狠踩了一脚油门。
“枣哥,该换辆车了,‘黑犬’要是再更新一代,我怕咱这破车,迟早是要跑不过‘黑犬’了。”
“再说吧,回头在路上找一辆,叫白姐改装改装。”
“话说枣哥,你说世界上真有这技术吗?你真的相信邱添可以回来?”
“你是在网外太久了,根本不了解现在科技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也是,我离开公司都这么些年了。不过像这样的技术信息一直都是机密吧,就算我在职期间也很难接触……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你就别管这么多了,我就是知道。”
“可是……”
“我没得选,我们也没得选。”
“好了,小年,不说了,我有点累了,专心开车。”
…………
“枣哥,可以了,我们已经远离网络覆盖范围了,它们追不上了。”
“好,我们回家。”
所谓的家,即是一片废墟中的一栋小楼,勉强可以住得舒适。凡是他们走过的地方都激起了灰尘。似乎一切事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废墟。这是他们的第十三个家。上三楼,推开门,迎面是一位短发干练的女生,戴着墨镜。程枣从来没有见过她摘下墨镜的样子,仿佛墨镜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连着骨肉长出来的。
女生叫木白,是一名黑客。在家的范围内,她编织了一张属于她自己的网,因此程枣与徐年推开门前,她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神经频率已经调到了Beta号二档,可以在不损伤神经的前提下,最大程度上放松你们的精神。床垫在房间里准备好了,先休息一下吧。我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