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虎(短篇小说)

作者: 冯曜

推荐语:周燊(鲁东大学)

小说以生命经验为核心,讲述了一个幻境中的寓言故事,融作者对释道二家的思考于其中,借和尚与道士的情缘,讲述了一个法界与现实相交织的故事。如博尔赫斯笔下迷宫般的花园,也似巴赫琴键下一曲结构精巧的平均律。小说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民国九年的漆园寺,即公元1920年,时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也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暗潮涌动、纷乱不息的年代。作品中的惠空法师和女道士在此时出山,欲救世先经世,情欲在乱世中作为第一道考验,冲击着人性与神性之间的平衡,这也是作者设置的环形文本结构的出发点;随着故事发展,时空翻转,作者借圆觉和尚与冯道人的相遇,又一次诠释了释道二家之间的矛盾统一:道人将道观赠予僧人,改名“漆园寺”,原来出发点与回归点是同一间寺庙,环形结构逐渐形成闭合。这样的叙述方式表面上隐征着作者对释家思想的认同与敬重,实则却是作者对道家文化的皈依。文中不乏《法华经》《山海经》等佛教经典和上古神话的引入,为文本拓展了想象空间,使得如露如电的现实生活之上那个未被证实却又可能存在的一个不以历史和未来为时空单位的独特精神场域具有了一种以人的语言可以抵达的开拓性。经此,现实与梦幻、慧识与情志、理性与感性等人类所纠结及难以达成合一的对立性认知亦有了反思的路径。冯曜是一位敢于通过结构本身替代叙事发展的年轻作者,语言中弥漫着浓郁的哲思。

惠空

民国九年秋,奔波了一路的惠空法师在踏破了两对僧鞋后,终于如约抵达漆园寺。漆园寺依山而建,寺中大半的建筑倚傍山石,远远望去,倒像伏下身子半卧山间的一只吊额猛虎。其时山中黄花俱发,又恰好邻近黄昏,大片赭红色的晚霞浮旋降落在寺顶的青瓦之上,形似灼烧,而火舌则是蔓延生长在山间的黄花,其势莞莞,艳丽之至,犹胜桃李。几种暖色相和,似乎也正像猛虎背部独特的斑纹。不等法师站近一些观望,就留意到一个老妇人从前方小路走过来奔向他。法师尚未言语,就见老妇双手合十,深深躬身,向他问道,阿弥陀佛,可是惠空法师?法师深感不解,但还是点头示意。老妇人接着说道,法师此来不巧,寺里现是多事之期,寺门紧闭已有半个月,老太太我是漆园寺数里外的陈王庄人,礼佛半生,倒有幸结识寺里的圆觉住持,住持为解寺内争执,今已远游,故托我在此等候法师,请法师切勿怪罪。

惠空法师沉默良久,随后双手合十,躬身向老妇人说道,想是贫僧无缘,多谢施主提醒。老妇人随即还礼,又讲道,法师如若不嫌弃,可先在我家中暂住,住持总有归来之日,届时再理会法师的事。惠空法师深表谢意,但还是摇了摇头,对老妇人讲道,寺中既无人,贫僧宜往山上去。

漆园寺所依之山名曰蛇山,虽无千丈之高,但险峻之处倒也可比西岳,山下之人要上山却也只有寺门几公里之外一条幽狭小路。法师所行的即是此路。夕阳西下,晚霞很快便似丹炉里朱砂一样消解,又像是被炼化,余下的只有横亘满天的砂岩般的夜色。约莫有半个时辰,法师粗略地揣测过入山至此的时间,站在一棵松树下,望向漆园寺。仍然在不远处,广大的寺庙里依稀亮起了几盏灯光,真似豆大,但院落里竟看不出有什么人在走动,这让法师心存怀疑,莫非漆园寺遭受了不幸?这乱世里被歹人洗劫倒也不是什么奇事,可那老妇人讲起话来又何以如此坦诚。想到底,也不过是皆是虚妄几个字,法师自顾自地笑起来,又将包裹放在树下的岩石上,取出几张烙饼,扯了几页《法华经》裹住,吃了起来。他一路走过来,对这样的景况倒也熟悉之至,唯一可憾的是不曾见到圆觉住持。十几年未见,这位老友的模样在他心头竟也模糊起来。他与圆觉住持上一次见面也是初次见面是在元城的一艘渔舟上,彼时法师云游正到江南,本打算先到杭州灵隐寺见了惠周师兄。但事又不巧,革命党起事,一时杭州满城人心惶惶,知府下了令要戒严,任他有什么朝廷发放的文牒也不让入城。幸好有一个被赶出城的游方道士,为法师指了去元城的路。

若看江南,何必入杭。

那道士煞有介事地起了卦,给法师留下这么八个字,又对法师讲道,元亨利贞四个字,大和尚你也是懂的,无非是个元,无非是个元嘛。

法师欣然一笑,随后便与道士分别,身向东南,奔赴元城。元城虽有城名,可以本来面目来论,究竟不过数个村子相加的规模。小城傍水而立,四面八方竟有六七条江河经过,其中又以螺子江最为广阔,夏日水盛时江面之广倒也可以与大运河相比。法师所行水路即是此江,自杭州沿江而下,水势湍急,一个时辰的工夫,身旁便倒退过沿岸许多黄柳春芽,驶入城里。春初时节,岸边的土地虽没有冒出多少新绿,但春草如潮,蛛网般经营在不易察觉到的角落,含翠模样倒也像不曾打磨的玉料。法师一个人站在船头,连日的奔波竟也让他感觉到心神憔悴。一阵恍惚,他不禁想起幼时父亲病倒在床上时的场景。法师本姓李,俗家名字唤李桓,家中倒也略有浮财,只是父亲因痨病早故,无奈后此长兄又经营不善,家中产业没落,竟让他生出避世之心。离家前,长兄不肯同他见面,只有母亲一个人来。两人站在寺庙门前,久久相望不语。仿佛出家即是走上绝路,后来母亲还是开了口,你哥哥若是没有孩子,你将来还是要还俗。骤然间,不知又从什么地方传出来调子悲怆的歌声,法师低头凝神,仔细辨认,唱的原来是:

杨花几时开,

杨花开时青杏摘。

杨花几时落,

杨花落时游子过。

像是童谣,但声音却不似稚童,反而浑浊、沉厚,似黄钟。法师左右寻找,终于在身后几丈远的渔舟上找到声音的来处。唱歌的便是圆觉,彼时尚未做住持,云游在外。两人一见如故,都是云游僧,又都是出门在外的游子,仿佛伍子胥过昭关,在太湖边遇到专诸,怎么能不欣然交往?一番谈论过后,法师大概明白了,圆觉师父此次云游专为寻一个道人,这人姓冯,游方在外,出行都凭一头长耳毛驴。法师惊觉道,莫非就是指点我来元城的那个道士?那人相貌倒与你所讲一般无二。圆觉突然间笑起来,又说,是他了,这桩事除了他又有哪一个能做得?圆觉沉默良久,才讲道,看来他还是不愿意见我,我只有就此返回。法师不解,才想继续问下去,但圆觉已然闭目念起经来,只好作罢。又几日,二人身泛渔舟,谈论佛理,好不快活。但直至两人分别,圆觉都不曾对他讲出此中因果。十几年来,二人虽不曾再见,但时常书信往来。一个月前,法师再度游玩元城,就收到圆觉请他来漆园寺小住的信。前面所写不过常见的问候之语,但结尾处却写道:冯道人已至,惠空僧可有觅虎意?

此时月在青天。凉风吹起,他头顶上的松枝齐声作响,仿佛手推车前行时的吱呀声。他又将信从袖口翻出,借着月光再度读起。鸦声噪噪,围绕林间,不远处的树丛里突然亮起灯火,再仔细听去,正是恰好在此经行的人。但法师却已然在信中读出老友真正的用意,索性不再起身,就此躺下,安然睡去。他料想如此良夜,必无杂梦。事实也的确如此,那一夜法师睡得格外安稳。林间清风徐徐而至,他站在树下,遥遥望见远处的树丛多出了人拨开的痕迹。几丈远的土地上突兀地出现一个包裹。更远处,一个澄亮的水潭横在山石之间,他信步走过去,发现潭水澄澈无比,能看见潭底石头上攀伏坐长的绿苔。彼时在元城或许也一般无二,他料想。随即他向山下走去。

她走过来跟你说他还是不愿意上山,她说这真奇怪,上个山怎么了好像能要他的命,这些年那么多上山的不是都囫囵个地下来了?你听了一阵沉默,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更不知道他们两个谈了些什么,那男人怎么就蹲在地上,像被老鹰盯上的田间的野兔。她说你别愣着了,实在不行你跟他去说,今天再不走又要耽误了。还没等你回过神来,她向那男人大喊了一声,别蹲着了,过来吧,我们两个还能吃了你不成?他走过来说,不是我成心跟你们过不去,我是没办法呀,没办法你知道不,你们不吃人,可总有东西会吃人。你大感疑惑,不知道他是在讲些什么,这蛇山的事你早就打探清楚,无非是几十年间走丢过一两个人,有个轻生的女学生在山崖里丧了命。这种事时有发生,也不过是些老生常谈的意外事件。

别唬人,你说清楚,还是她先开了口。

他说你们也不信,总以为他又在扯谎搞推脱。你们要上山找谁不行,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找上了他。他跟旁人不一样,旁人上山是寻常事,今天上,明天下,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可他不行,他命里犯冲,十五岁那年上了山以后再没有上过。

他说你们别声张,他是上过山,也一块肉都没掉地下了山。可那不一样,他心慌,没日没夜地心头发凉,夜里总睡不好,一躺下耳边就晃荡出夜鸹子的叫声。夜鸹子知道吗?就是猫头鹰。

是魂丢了。他说你们别不信,他找村里有名的大仙算过,他的魂早没了。漆园寺里的和尚讲是命当如此,只有潜心礼佛。他拜佛,不是装模作样是真想求佛祖菩萨的庇佑,孙猴子多大的本事,都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难道管不了他的事?

别嫌他啰唆。他说丢了魂就是这样,一桩事没讲完脑子就犯起糊涂,再也续不起来。要让他来说这件事只能这么去说,从头说他才能完完全全地讲下来。

他说,种桃观,晓得吧,就是一座道观。道士住的地方就叫观,和尚住的叫寺庙,漆园寺就是个寺庙,你们从那来准见过了,里面住的全是些道行深的和尚,道行这样深竟然也找不来他的魂。

他说你们要上山准要见到种桃观的。

别拿那样的眼神看他,他说他知道你们没听人讲起过这种桃观,这种桃观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他一个人见过,可你们要是跟着他上山准要见到种桃观的。

这种桃观不大,比他的两个院子大上一些,可也大不了多少,兴许就是两个院子大。观里前后总共两个院子,走进前院能看见一座灵官殿,不知道供奉的是哪个神仙,没有神像,只有个牌位,可年代久远,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走过灵官殿就能看见后院,里面倒还种着菜,好像是韭菜,他记不清,再往后就是一排住人的房。里面只住着一个道士,还是个女的,他说,女和尚要叫尼姑,女道士又叫什么,你们知道吗?

他说他的魂就是被这女道士弄丢了,你们知道吗,魂丢了就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他突然又蹲了下来,再也不愿意讲下去了。

说话别说半截,什么道观,什么道士?她说。

道士就是道士,他说,你们没见过吗?就是穿一身灰色的袍子,头上戴着冠,手里还要拿着一把长毛的拂尘。她手里好像没拿过,他说,那她也准是道士,不然为什么要住在道观里,穿着那肥大的灰袍子,在那黄蒲团上一坐一上午?

他说她准骗了他。她对他说:她做道士纯属是自己的意愿,从城市里来走了几百里的路,才寻到这一方小天地。她说她出家的时候她求了师父好久,可还是等到一个月以后她父亲寻到她,同意了她出家才愿意给她授箓。她说她就是城里的姑娘,他们这些嘴里的大小姐,可她却爱着这青山,这道观,这方寸间的灵台。

他说他听不懂。

他说他现在想起来就明白了,这些都是骗他的,为的就是唬住他,好方便下手弄走他的魂。那《聊斋》里的女鬼骗书生不也是这样吗?都是色心作祟,他说,他不骗人,那女道士长得真好看,长长的眉,白白的脸,唇又小又红,就是穿着道袍也依稀能看出身子纤细,腰窄得像燕子。他说他不怕你们笑话,他那时候十五岁的年纪,春心噪得很,一见女人身子跟烧起来一样,怎么能不动心?他就是看上那女道士了,才故意说在山里迷了好几天的路,又累又渴,想在道观里借住。她竟然就答应他了,让他随意,还说愿意用山野菜给他烧饭。

她真像他媳妇,他说,他坐在对面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就想这女人以后准是他媳妇。夜里他们两个住在两间房里。可他总也睡不着,一躺下脑袋里就晃荡出那女人的模样。他被烧着了,心头的火从腔子里烧到肚脐下面,像只小顽兽从他的身子里生出来。他走到院子里徘徊。月光亮得很,浇到地上,满院子都淌起了月光,他像是游到了河里。他不安分,趴在女道士的窗台前想要偷看,可是被人家觉察到了。她走出门问他怎么了。他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总是睡不着,兴许是想家了,在外面睡觉他这是头一回。她说怎么就睡不着。他说,不知道,一躺下脑袋里就有鸟叫,嗡嗡的没完没了,好像是有只鸟住在他头里了。她说这没事,又走过来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要给他把脉。他慌了,心怦怦地跳起来。她身上真香,他不敢闻,怕自己一闻手脚就要乱动起来。她说他没事,她可以教他念几句咒,就叫静心咒,他念几遍心就静下来了,心静下来就能睡着了。

他说他真后悔跟那女道士胡乱念什么咒,那咒准不是静心的,是索魂的。他的魂肯定是从那个时候丢的,他说,他的魂丢了,三魂七魄,丢一个魂还能活,丢两个魂人就犯傻,丢三个魂人连活都不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