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洁女工笔记(非虚构)
作者: 王瑛卢屋村的春天
二〇二二年底,疫情解封。时隔两年,我回到虎门卢屋村,沉静的血液好像又活起来。就像第一次来到这个村庄,说不清楚要寻找什么,又使我总能找到什么。
十多年来,村里的转弯抹角,哪一处堆积过村里人伤心的往事,哪一次台风来过,带走了村里人不堪一击的脆弱,哪一个角落始终宁静如死灰,我了如指掌。
疫情三年,卢屋村也进入封闭状态。那块被放置几十年的荒地,在机器的轰鸣声里响彻天空,几栋高楼的崛起结束了那些年的难堪,打破疫情的压抑。
高楼新出炉的蓝色玻璃窗耀眼夺目,矗立河流边,把村庄激活了。
最后一块荒地,结束了这块土地上最初的农耕历史。曾经在围栏里还保留着的几棵香蕉树、荔枝树、龙眼树、木瓜树,现在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块土地上,产生幻想的不是本地人,而是一个时代的闯入。虎门这个小镇,每个世纪的到来,是时间说了算。高铁、地铁、轻轨,这些年迅速进入卢屋村。村子没有了村庄的面貌,过去给它的名字,现在依然是“卢屋村”,让走失的人、离世的人、来过卢屋村的人,能寻找到这个地点。
这块土地,历史给它承载了很多意外的到来。日本侵略中国,日本人在这块围栏的地方建造化工厂。村里的老人说,当时日本人开的是染料厂。日本投降以后,本村的村民把它搞回来,又成为庄稼地。
卢屋村出现的每一物,无论在村子挑起怎样的变化,在这块土地上,不管是种庄稼,还是以其他方式,每个人都在真诚地生活。
这块地,在改革开放时期就卖出去了。那时,王屋村和卢屋村还在争抢这个地盘。这些庄稼地,本来是有主人,每一寸土地都是有名有姓,后来开发商、工作组进入,国家收回了,这块地也就离开了卢屋村。土地收回以后,国家给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村民吃喝拉撒的最低保障,建造商代替了这块土地上的主人。
改造只是属于小部分的人,每一代的建造,是鉴于现在与未来的需要,每一个事物的到来,都等待去认知和接纳。这个现在,是介于过去与未来中间的现在,把现在过好了,就有了未来。如今卢屋村的人仗着这块土地生活得很幸福……
表面上看来,这几栋新楼的崛起,是对过去卢屋村的拯救,而偌大的世界,每一个存在的东西,有着生命与时间的界限。活在卢屋村的人,是自己在划分自己时间段的生活。
2024年2月,我在这家楼盘做保洁工。我碰到的每一个人,接触的每一个物品,他们是怎样生活在生活中,我想记录下来。
这些日子,我辗转反侧,我看到的真实,不一定是真相。我一直在查证,真实与真相相差到底有多远。
保洁第一天
二月二十八日,我的保洁工作第一天。
早上8:00,大厅钢琴曲响起来。我由保洁工大姐带领,手拿两条毛巾,一条干的,一条湿的,还有一瓶擦玻璃的酒精放在衣服包里。
大姐告诉我,首先清洁前台,9:00客服上班。在前台,两具麒麟青面獠牙对视大堂。“不要去碰麒麟,是男人来碰的。”我还没有伸手,大姐说,好像我们女人身上很脏。我想对她说:“我五十多岁了,已经绝经了。”
后来,我想大姐指的“脏”,不是这个东西。对这种脏的认知是来自本地人的习俗,一种千百年的压迫,这种压迫根深蒂固地进入女性的意识里。大姐来自陕西,当别人跟她说起麒麟不能碰的时候,她完全认可、尊重。但我反对,我不接受这种压迫,女性被歧视,还当活该……
我的热情,被大姐的呵斥镇住了。大姐的制止,瞬间把我推到千里之外。每次遇到过不去的坎,我就会想起我的小山村,那片柔软的树林,每次遇见事情就跑进去,等一阵风跑过,我就完全自愈了。还是我的小山村能包容世界。如今千里万里,容不得我有半点迟疑,我响亮地答应“好”。
我小心翼翼地,与台面的每一个古董保持距离,用毛巾去擦拭灰尘。这样做起来,既要与物品接触,又要与物品不发生碰触。我的手有些发软,我希望我的手指接触到物品的时候,很磁性地绕过去,对它们没有伤害。这样看起来,每一个物品披着一层面纱,要做到不撕破这层面纱,又要保护好它们,这是做保洁的最高境界。
大堂的卫生做完了,我们到左边的那一排小房间。这是财务室、总经理室、签约室。进入财务室,大台上坐着大肚罗汉。它宽大的屁股坐了半张台,嘴巴张得大大的,它笑着迎接的是钱,而不是人。我还感觉它的眼神在别处,不在凡人的视觉里。它有着海量的气势,能把所有的正财、偏财吸入肚里。
旁边的两尊招财进宝,与大肚罗汉同往一个方向。它们是来协助大肚罗汉,向着进来的人阿谀奉承,用着诡秘的笑容,活生生地向着你招手。我想,钱财从这里进来,都是不义之财。“这地方是不能碰的,女人不干净,是男人来弄的。”大姐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坚定,她在捍卫每一尊物品。大姐把我从大肚罗汉和招财进宝迎合的想象里拉出来。
我们在这里,对每一尊不仅有着走不近的距离,还设有那么多的禁区。这次,我没有了被侮辱的感觉,只是感慨,女人强不过这个特殊的地理环境。这是海边,生存全靠一种力量。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广东人一直以来重男轻女,是有道理的。
一个半小时,卫生做完了。大厅几百个平方米,分接待大厅、沙盘、签约室、财务室、销售前台。
销售前台才是正大门,双扇感应的自动门,由青铜制作。它高大、威严。打开这道门,就把楼盘的格局打开了。门一打开,就见守门神,持刀威武的样子压住一切来者。两边是两米高的青花瓷瓶。看见它就会放松下来,我想,这样的布局,是让你有敬畏之心。大姐说:“一个青花瓶八十万,小心,不要去碰它。”我只有一米五高,要看瓶子,需要抬头仰望。我喜欢仰望青花瓶,上面的图案是一个历史时期,大街热闹的生活场景,需要绕着青花瓶走一圈,才能完整地看图案的内容。
祭台上的供果日日新鲜,酒杯盛满酒,香蜡烛二十四小时烟雾萦绕。每一个物品都是精心摆设,是本地人必不可少的精神信仰。祭品神圣而高远,也是我们不能去触碰的……
整个大厅走下来,我似乎不是我自己了,或许变成一个其他什么的,才能适应下来。
“每天都在清洁,物品上没有灰尘。但你没事就拿着毛巾在周围晃一下,让老板看到你在干活。”大姐在我耳边唠叨,都什么年代了,老板还在看表面工作,这又不是什么技术活,需要创造、创新,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一天,大姐是以一种气势与我说话。下午下班的时候,组长说我是一名退休老师,是有退休工资的,大姐才以欣赏的眼睛看我,并说:“当老师的就是不同,一点就会做了。”
晚上回到家,我想来想去,10:00,我向组长打电话辞工了,然后放松下来。
我把辞工的事情,告诉了朋友燕。深夜1:00,朋友燕发来视频,未来三年的生存很艰难,不仅是我们遇到困难,全世界都要过苦日子。我突然想到,孩子每个月有四千元的房贷,如果他遇到困难,我没有办法帮他。我辗转反侧,凌晨3:00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份工作干下来。
二十九日,我早早地来到办公室。
组长惊喜又严肃地说:“我是看着你是老师的分上,不然不会再让你回来。”接着她又说:“昨天晚上你说辞工,公司的系统上已经把你的资料全部删除。如果你想继续上班,要想好,我还得向经理申请,她同意你才能回来上班。”
7:55,拍照、打卡的时间到了,没有一个人敢迟到,每个人上班的情况都显示在微信上。组长灵机一动,叫我穿上工衣,先一起去拍照、打卡,再等经理的回复。
所有的人都回到岗位,离开了这一间休息室,我和组长在等经理的回复。十分钟过去了,组长有一些不安。
经理回话了,问:“一定要留瑛子下来吗?”组长说:“是的,我喜欢瑛子。”最后经理说要和我聊一聊再做决定。我开始紧张起来,组长安慰我说:“等经理和你沟通,可能我没说到的,经理能点拨你,你就理解了。”
我一个人坐在一排长凳子上,等经理9:00来上班。所有的人离去,这种空寂留出的空白,哪怕有一只蟑螂从我脚下路过,我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我闭上眼,把现在放远,越来越多的人在这里拥挤,他们发不出声音。寻求生存,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出现,未来三年都很艰难的生存状态。
组长也在等待中,她也拿不准经理能否留我下来。她再次给经理通电话:“昨天是我疏漏了,没有及时和瑛子沟通,让瑛子不了解工作,导致瑛子辞职。”组长这样说,让我感到内疚。
招聘
我们保洁这个组,需要女工七名、男工一名。紫依组长因为有更好的发展辞工了,新上任的组长在这里干了一年。
由于工资低,做外围的男工很难招到,组长自己就先顶着干。“始终还是要招到男工,晒太阳的事儿,还是要交给男人去做。”组长说。听起来在这里做保洁很有尊严。
来应聘的男工,看见马路上的雨树、内院的乌桕树站满天空,树叶挤压了这个春天,它们即将一片不留地往下落,都摇头不做。
今天应聘了一个,是广西的,姓王,个子不高,接近六十岁(在这里上班的男女要求在六十岁以内),体重很轻,像一张树叶,走路轻飘飘的。
我们叫他广西大哥,他具体的工作是扫外围和内围。外围是扫马路上的树叶,内围是扫院子里的树叶。“还要清洗水池。”组长说,“现在不是台风天,台风来了还要去处理很多意外……”
虎门太保宝路,抬头向着天空望去,马路边是高大的雨树。在楼盘的外围,筑起一道绿色的人行通道,这堵墙,是用移动车种植的金钱榕。金钱榕有着友善、和蔼可亲的特性,长不成苍天大树,树叶挨挨挤挤,用它们做植物围墙,在楼盘的外围很和谐。
雨树和金钱榕,这两种艺术造型,成了楼盘外围长长的走廊。
雨树落叶的时节本该在秋天完成,在南方不是按照书本上的知识走,雨树落叶发生在春天。这样的落叶,不是一次两次就能完成,而是占用了整个春天。
春天一到,小镇就进入暖烘烘的热浪里,天空似乎在酝酿远远还未到来的台风季节。在小镇,未来总提前到来,天气总比预期来得早。风力一天天加大,树上的叶子,慢慢地一片一片变化,在风中打着旋,慢慢地落下来。好像这个春天有的是时间,慢慢地降落。在这个环境生活的人,需要耐心和季节一起等待。
春节前后,很多人都在心思萌动。有的人打算回老家,有的人寻找另外打算,毕竟是新年,有着一年的新计划。保洁组有三个阿姨要辞工,辞工需要提前一个月提交辞职书,等待应聘的人来接应,才走人。
每一个来应聘的人,第一关被自动门挡在外面,第二关通过前台客服询问登记,第三关再落实到接待人手上,才有可能进入,否则连苍蝇都飞不进来。
每天来应聘的人,在符合的年龄阶段都给机会,是组长接待。组长很精明,与应聘的人说两句话,凭自己的经验来决定这个人是去是留。为了给面子,组长也会装模作样地尊重应聘者,热情地说:“留个电话号码吧——”如果有把握就留下身份证号码,再到白色的墙下拍照,发给经理看。经理要把事情处理完,空下心来把前几天的照片找出来,一个个对比,再作回应。
其实经理用的是策略,她不会很快给应聘者答复,留时间给应聘者去想好,把时间拖长,让你去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
接着组长就会说,你先回去等通知。接下来是组长和经理的讨论,经理把面相好的挑出来再约时间面试。有的人就永远没有通知了,有的人通知来上班,害怕不小心损坏这些奇珍异宝,又拒绝了。
我应聘的第一天,和许多人一样,组长与我聊天。紫依组长给我聊关于孩子的教育。我们聊到一个根本的问题:“培养孩子的自身能力。”时间已经不早,组长让我去那堵白色的墙下拍照。紫依组长发给经理后,我们还在聊天中,经理那边就回复了。也许是因为组长说我做过老师,我当场被聘用了。
后来,我才知道,第一关组长观察,看看应聘者说话是不是颠三倒四,是不是组长还没有说话就抢着说,是不是组长还没有说的话就提前说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人,做事没有头绪,别人还没有说完抢着说话的人,做事没有耐心,不会听从安排。这样的人不会被聘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