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境祁连山(散文)
作者: 杨献平焉支山上
高适只是在山下的戈壁滩上望了望,他站立的位置大概在今天的山丹县城,他也遵从那个年代,他胡子已经发白,脸颊瘦长,官帽和蟒袍上面尘土很多,胯下的马匹一个劲儿地咴咴嘶鸣,当晚,他在某个驿站,用诗歌写道:“策马自沙漠,长驱登塞垣。”岑参也肯定登上过,他肯定也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草、积雪、骏马、飞鹿和青羊,他的诗歌像是负伤飞奔的豹子。他用诗歌说,“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他们到达的时候,大月氏和匈奴早就离开了,这焉支山,依旧是皇家的马场,当然是李唐时期,焉支山军马场内,旗帜猎猎,风吹草低,马匹飞扬着好看的鬃发,蹄声雷鸣,在青草与湿泥之上轰踏而过。
而今,我们坐着小车,这种更为快捷的交通工具,岑参、高适绝对不会想到,他们的年代只属于他们,人类文明的每一次嬗变,总是会抛弃一些事物,而过往的人,特别是我们的先辈和他们少数人的文化和文明创造,却历久弥新,永不消逝。如今的大地也改变了部分模样,我们的车轮下不只是青草、湿土和烂漫的山花,而且有了用来硬化路面的柏油。
车速很快,窗外是大麦的锋芒和藏红花的斑斓花朵,孩子们从村镇外围的路面上急速跑过;妇女们头包花巾,身子陷入麦地。焉支山脚下的麦子,黄得只剩下了被收割与自然掉落。沿途的村庄是由黄土构成的,用黄泥垒砌起来的房子,与大地同样颜色。黄土真是仁慈,人无论生还是死,都有赖于它们。不断有隆起的山坡,一座一座,高高低低地排列,各自独立,又互为整体。羊只、黄牛和少许的马匹在其上游弋,看起来比人安详和清闲。车子驰过,它们无动于衷。
越往高处,道路越是狭窄,后来干脆没有了柏油,粗大的黑色石子铺了满路。村庄逐渐稀疏。突然看到了更多更高的青山,浑圆、挺立,一脉一脉,像是一群女人的美丽胸脯。正是八月,草木正盛,有缓慢移动的牦牛和马匹,像是另一种神仙般的存在。近处的植被则显得稀薄,短粗的青草之间,还有许多开过花的马莲、狗尾巴和蒲公英,以及黑黑的泥土和红色的石砾。车子不断向上,轰鸣的声音似乎马的喘息。我看见了偌大的焉支山,青草匍匐的焉支山,远处的黑色山峦,绕草场一圈,形成一道无可逾越的自然壁垒。
青草蜂拥的焉支,我在她的上面,我想到诗歌,高适、李昂、李白或者岑参,他们站在近处的山冈上面,捋着稀疏的长须,一个接一个地大声说:“汉家未得燕支山,征戎年年沙漠间。”“朝登百丈峰,遥望燕支道。”站在他们当年的位置,我仰望天空,白色的云彩里面有一些黧黑,高处是蓝,蓝得让我看见天庭。
事实上,我们已经身处草场了,到处的草,连绵的草,大地的草,历史的草,鲜血和骨殖滋润的性灵的草,上面飘浮着个子矮小的山丹马、白色的羊群,以及黑白相间的牦牛,土石公路似乎一把闪亮的长刀,划开了焉支山的外表。这道路上,先前有过多少匈奴、月氏、西汉、党项羌、回纥与蒙古的痕迹啊?那些在焉支山上路过或者居住过的人,最终都去了哪里?那些草,斜伸的茎叶,向左或者向右,我相信,它们的根都扎在匈奴乃至众多死难者的心上。
接着是大片的大麦,低矮的大麦,芒子长长,好像王朝的那些汹涌的剑戟,根根向上。由此,我也看到了诸多手提奶桶的人,弯弓射箭的人,骑马叼羊的人,逃跑而悲歌的人,他们在不断迁徙的路上受难、怀孕和生产,在烈酒和野菊花之间葬身,也会在沙漠深处看见苍狼、流星和不点自燃的岩石。这时候,因为气候稍冷的原因,大麦还没有成熟,麦秆侧弯。
大片的油菜花出现了,有人高声大叫,嚷着要下车,有人想要变成一只羊羔,一头扎进去,把自己都忘掉。事实上,油菜花占据了好大的一面坡面,从一面山坡到另一面山坡,一颗颗地举着金黄色的花朵,稀疏的花朵,看起来很是众多。事实的少和看起来的多,这反映了人的盲目,也是油菜花自己的“潜规则”。无边无际的焉支山,此时此刻不动声色的焉支山,它在静止。
到达军马一场场部,一个很小的村落,到处都是悬悬欲倒的房屋,以及门面陈旧不堪的店铺;走来走去,或者坐在阳光下面、脸蛋红红、眼瞳发黄的少数人,一个个穿着很厚的衣裳,棉袍黑红。从一座房屋背后,马和牦牛骨蹄开凿的路上,我们去到了一处山坡。看起来低低的山坡,厚厚的草,被牛羊牙齿割断,一根根地支棱着。一边的山顶上绳索拴着几只白羊。一个老了的妇人,头裹蓝色头巾,左手牵着不足两岁的孙子,身子挂在斜斜的坡面上,一动不动,眼睛的光在我们身上。
看到我们这些外来者,她的孙子伸出小小的黑黑的手掌,张着小小的嘴巴,哼哼着要饮料喝。我一阵感动,天真的孩子,有着青草的眼睛,叫人格外心疼和爱惜。从前的高适、岑参、李昂,以及居住的匈奴、途经的隋炀帝乃至后来的李白,他们绝对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境,他们的手里握着长刀、马鞭和滴墨的笔管。而现在的我们手无寸铁,心怀柔软。
风声四起,摧枯拉朽,骨头发凉,这种穿透的力量,途经我们的肉体,去向远方。脚下的青草大都不再向上,尖尖的叶子四散开来,指向焉支山的每一个地方。我看见更多的起伏的草坡,暗绿色的,载着大批的牛羊。这里的青草也是倔强的,不随便摇摆身体,再大的风它们也只是微微点头。我们看着,蹲在它们面前,后来干脆趴下,小小的草,这时候比我还高。
埋身青草之间,看着天空流云,内心充满宁静。其中的黑甲虫、蚂蚁,大抵就是活过一生的吧。我起身,从一面草坡到另一面草坡,中间是一道浅浅的水沟,细水从上面下来,浑浊的水,马匹和牛羊粪便的混合,没有声音,黑色的土在它们身体里面,淘出白色或者红色的石子,一边的庞大马莲丛丛散开,开过花之后的它们,显得无精打采。一个老了的男人坐在侧面的草坡上,一块隆起的土堆承受了他的身体,他看着我们,嘴巴里面的香烟宛若幽灵一样,出口就不见了踪影。左边的上方似乎有一座很大的黄土房子,虽然不断有风从身上掠下灰尘,但它的本质是不动的,在时间里面,风化的石头一样不断沦陷。
我们在草坡上谈论爱情、走远的往事和过于迅速的生命,背诵别人的诗歌,青草上面落下我们的烟灰、唾沫和身体气息。渐渐地,西移的太阳之下,传来巨大的轰隆声,那是集体归圈的马匹,四蹄敲打着整个焉支山,试图唤醒众多的沉睡的灵魂。与此同时,有人从远山返回,胳膊上挂着蘑菇;有人唱起了歌谣。
我想租一顶帐篷,赖着不走。我们知道没有人驱赶,在这里,除了青草和风,我们什么都听不到。可是,无论是焉支山还是焉支山上的草和其他生灵,没有人在意过客,乘着日暮之光,回到山丹县城时,夜晚已很隆重。
车子穿过街道,坐下来,在酒水和菜肴中,我们继续谈论匈奴和诗歌。午夜时分,我瞌睡了,梦里到处都是诗歌。后来我梦见柔美的焉支山和它无边的草场,仿佛有人在草根下喃喃说:“焉支焉支,小小的匈奴/佩戴焉支的匈奴,风中的闪失/没有人的深夜,羊皮、帐篷/单于的那挂长鞭,长过了所有的黎明。”后来,我惊醒,恍惚之间,仿佛听见了来自焉支山深处的歌声:焉支焉支,焉支焉支……焉支焉支,细微、尖锐、持久的声音,通过在凌晨结霜的玻璃,把我的想象和内心打疼。
大地上的奇幻宫殿
雪山是神灵居所,高处的雪似乎专为人间的灵魂而落,那种巍峨也似乎是为人类的存在而设置的高度。坐在怎么也跑不快的车上,向祁连雪山深处进发,驾车的司机是位女士,头发金黄,脸色雪白,像个布娃娃。不宽的公路蜿蜒,从河西走廊进入祁连山区,路边杨树满身翠绿,山峦呈苍灰或深黑色。闲置一冬的田地已经深度返青,更高处的雪山依旧沉默。看到一处庞大墓地,刻有文字的石碑背后,都微微隆起一座土堆。
在途中,几乎每一个桥墩上都用石头压着一沓黄纸,风哗哗地撕着它们的边角——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肯定与某种内心的追念甚至怜悯有关。大致是有心人在祭奠在这条路上遭横祸非命的亡灵吧。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美德。即使亡灵,也和每个生者有关。
撇开沉重的话题,车子在行驶,我却和朋友们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多关于个人和时代、自然与生命、梦想以及爱情等方面的话题,有人共鸣,有人无声。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而时代则是时空的附属品,人也是。梦想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信仰,哪怕再微小,也是促使人不断获得活下去的勇气的本源之物。至于爱情,大抵是情绪的。
阳光穿过车窗,落在空调笼罩的身上,有一丝温热。在一道山沟前,我们下车,新春的草绿得有些可怜,一根根的,之间的距离很远,整体看起来很稀疏。沿着山沟一直向上,脚下沙土沙沙有声,几只黑色的甲虫仓皇奔跑。看到一面浅水泊,很小,几乎没有水,但它周围的泥土是潮湿的,还有嫩草在萌发。
天空蓝得要命,好像天庭,也好像倒扣的汪洋。
路是一个不断向上倾斜的过程,我一直仰望,不环顾四周,很多时候,我的目标是直接的,不拖泥带水、左顾右盼。到一道山沟的时候,同行的朋友发现了几根沙漠戈壁当中独有的“锁阳”——绛红色的头颅,高出地面10厘米左右,姿态温和,霸气内敛,神情优雅如绅士。用手或者石块抛开周边深埋的沙土,满握、使劲拔起,下面是一块土灰色的庞大的根。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说:“(锁阳)属肉质寄生草本,甘、温、无毒。大补阴气,益精血,利大便。润燥养筋,治痿弱。”当地人称锁阳为不老药和沙漠人参,野生于沙漠戈壁,零下20摄氏度生长最宜,其所生长之处不积雪、地不冻。寄生于白刺(泡泡刺)的根上。
我拿起一根,似乎没有多少重量,就像长在自己身体上一样,我觉得了一种美,来自大地的神奇植物,生命的某种象征。绛红色的头颅,苍灰色、形状扁平的根,让我直接地联想到了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它很优雅,也很狂放,霸气十足而又温情脉脉,姿态强硬但却有分寸。我想这应当是一种品德(人和植物都应如此)。
继续前行,尘土飞扬之间,到肃南裕固族自治县白银乡,看到一座座白色房屋,坐落在空阔的河滩一边,四周都是山冈——柳树掩映麦地,街上不见行人,车辆稀少。村庄背后是高耸的丹霞地貌,土黄色的,奇形怪状,一尊尊,一座座,如狮子、猛虎、大象或者其他更为灵巧的动物,其中一个像是手臂挎篮、仰首向东张望的妇女,面色凝重,姿势坚定——当地人习惯把这一带的丹霞地貌,说成是当年霍去病驱逐匈奴时留下的英雄雕像(霍去病、卫青、李陵、路博德、田广明等人留在河西的痕迹持久得有点可怕,使得历代的人们不得不对他们心怀敬仰)。我觉得有些牵强(或许是一种嫉妒心理在起作用),我也想像过去的英雄一样,在中国的河西走廊长久并且牢固地留下自己的痕迹。
再转过一道山梁,刚刚进入一道宽阔的河沟,车轮就被松软潮湿的泥沙围困了,任它们急得冒烟、喉咙烧焦,也还是原地不动。我们下来,几个人使劲儿推,刚推出来,却又陷进去了。我和朋友躬身抓住车身一侧,一声大喊,两个男人,居然将重逾千斤的大发牌面包车抬离了地面。
我朝阔大的峡谷张望,深的、弯曲的沟,看不到尽头,就像我幼年的太行山,一道山沟就是一条道路,所有的进入都是漫长和艰苦的,无论在里面走多久,都必须原路返回。这是一种预示,带有宿命的意味。
面前的祁连山表面荒芜、干燥、焦灼,遍野的草也很坚硬,布满尖刺,已是五月中旬了,它们仍旧萎缩着、零星的绿浅薄得根本无法与周边庞大的土色相提并论。巨大峡谷一侧的土坡下,一股小的流水像是人体内的血液,流淌得无声无息。
踩着干硬的沙土,我们东张西望,叽叽喳喳。两边的山崖陡峭而笔直,通体黑色,右边的山坡都是阳光。左边是丹霞——高高的一座,形状就像一个硕大的乳房,我仰望,忍不住又说:大地上所有的事物都像乳房,挺拔得也像是不朽的梦想。
空谷静寂,阳光暴晒,被自己脚步溅起来的飞扬白土迷了眼睛。奋力爬上一道山岭,大片的丹霞地貌,一色苍灰和褐红色的大地奇迹出现在眼前,似乎火焰的余烬,在祁连山之内聚集、凝固,又像是一片废墟,抑或也是庞大的宫殿。登上一座山岭,顶上窄得只可以容纳一个人站立,我晕眩,仰望的丹霞像是一堆凝固的大地灵魂。浮云不动,蓝空深邃,如狼群狂奔的大风卷起尘土,汹涌浩荡,穿梭不息。我想到时间——博大地吹,还有风的力量,看不见的事物,刀子一般锋利和持久。当地裕固族(自称“尧乎尔”,为回鹘后裔)将这里的丹霞地貌称为“阿兰拉格达”(红色的山)。最高海拔为3800米。主要由红色砾石、砂岩和泥岩组成,带有明显干旱和半干旱气候的印迹,以四壁陡峭、色彩斑斓、形状奇异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