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叙事(组章)

作者: 弥唱

题记:醒来,是开在玫瑰上的玫瑰

是在翅膀上歌唱

是装满大海的大海

——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葡萄牙]

童家桥

如果我轻唤你的名字,你是否会以岩灰色的新尘和我确认眼神?如果我转身,轻拂你冰凉的额头,你是否,会以远古的纹路撑起我灼热的指尖与我相认?

童家桥,这座暗藏怯弱的古旧小桥,这支不敢按照原有秩序发声的被遗弃的旧曲,这烙刻在童年深处的名字,这一经读出就不禁使人颤动的三个字,此刻在三十一度的酷暑中执拗地散发着原始的、向上的光。

如果四千公里外的回声依旧,如果斜阳献出一个女孩纯白的童年,你是否依然会用上海的香气回应西北部干涸的七十年代?你是否,依然会以旖旎的身躯回到爸爸的家书上,回到女孩小学三年级的方格本中?

而此刻,秋日无声,年久失修的童家桥不语,它仅以喑哑之躯经过每日的黎明和暮色。它坚固如初,足以使人生每一条隧道都光芒万丈。

我驻足,携带记忆里一只蝴蝶,以内心清澈的湖水请它接受我久远的凝视,和深深的致敬。

新天地

梧桐成为上海的秋日标配已是寻常。一片淡黄与金黄相间的树叶静处于无尘的路旁,就足以完成十月一句唯美的旋律,何况是此刻的满地叶落辉煌。在秋高妩媚之下,落叶或单列或叠加,每一片都完整,每一片都有一枚叙事者赋予的跌宕之心。

被叶落盛宴托举的午后上空,一扇窗永远敞开着。簇拥窗棂的密植环绕着二楼的复古气质,也环绕着注视者的想象。——窗内坐着一位含首的女子吧,青裳长发捧一卷旧书,感伤于叶落?等待着不归人?抑或是,悲悯着自己凝重旅途中轻盈的一生?

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和我的影子正行走在马当路上。十月的马当路额头宽阔,脸色是前世的。保存着一对兄弟重逢时①江水停顿的眼神,和一张会议桌②给予的中国红。作为一名老上海人的后代,此刻的我,被普通话字正腔圆的松弛感、被街道上和光同尘的宽容度一遍一遍经过着、涤荡着。陌生化的清香,与落叶、花窗达成一致;午后三点钟,与窗内的古老故事正在和解;西城里的传说,在《爱痕湖》③的指尖上长出新的纹路。

在马当路的尽头,这微倾的秋日使此刻万物的重生成为可能。

梧桐继续飞舞着它的叶子,岑寂而汹涌。每一次垂落都有巨响。

这是十月的上海,这是新天地的新天地。

① 1920年,邓小平和弟弟邓肯离散11年后在马当路重逢。

② 马当路是中共一大会址。

③ 马当路西城里是画家张大千的居住地。《爱痕湖》是张大千的代表作之一。

黄浦滩

那些昔日的战友,曾日日比肩忘我、夜夜疫舱取暖的人们,你们可还好?三楼的灯光是否依然炽烈,桌边的绿植是否还敞开着羸弱的怀抱?A4纸单薄的身躯仍然承载着周而复始的工作秩序?

我正在外滩,面朝盛大的江水。江水卷起轻盈的喜悦的,再遣散疲倦的虚无的。成就沉入江底,唯有被水流磨损过的小石子懂得一枚勋章的意义。当职场退出生命的剧场,一些别离幸运而伟岸。宛若这无垠的滩涂,人流拥挤,每一次转身都将是一场崭新的奔赴,裹挟重组的弦外之音。

那些书页里的曾经,那些执拗过坚守过信仰过的话音和表情,那些丰沛的虚空,你们可还完整?四楼十一号会议室是否依然座无虚席?桌签和话筒还以静默对峙形式主义?被禁锢的旋律,还热衷于徘徊高音区?

此刻我在外滩,江水汹涌。一些想念穿过江底泥沙里的春分和夏末,穿过形而上的欣喜和哀伤,抵达我肌肤上这一小片哲学。另一些拒绝在江水中醒来,静聆历史枯旧的回声。滩涂在自由者的视线中打开潘多拉盒内的密语,那是中年的鸢尾被挽歌捧起。

那些白衬衫上被泡沫浣洗的理想啊,请原谅这滚滚江水的正在说出,请原谅我还在外滩以中年之重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