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北物器(组章)
作者: 艾飞水 缸
雨,从夜里落下来。
静静地,她们把岁月的伤痕渐渐抚平,裹紧身体的旧被子,像一块纱布,把土炕上的身影,勒成两道刺眼的闪电。
只有滴滴答答的水声,浇灌着苍老的睡梦。在秋天的夜里,她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幼年时代,梦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卷心菜在雨里收集潮湿的心事;小野菊在微风中摇曳,把伏下的身姿,重新拾起;孩子们头顶着编织袋做成的斗笠,越过坑坑洼洼的土路,去很远的村子上学。那时候,她们有着黝黑的头发,嘴角微微一笑,眼睛就会把所有的爱流露出来。那时候,他们还有正值壮年的父母。
而现在,她们已经满头白发。
雨,顺着瓦渠,聚拢而来,溅入水缸,滴滴答答,答答滴滴,反复吟唱着玲珑的破碎。
在秋天的夜里,她们重新听到母亲哼唱的摇篮曲。
有时,水缸被母亲们用来沉淀土豆淀粉。
有时,水缸被用来发酵浆水。
有时,水缸装满了喂养家畜的糟糠。
有时,立在厨房阳台角落的水缸,成为孩子们捉迷藏的最佳藏身处……
现在,水缸只能静卧在屋檐下。安静地,接受雨水的洗礼,它也老了。边沿的缺口,已经在岁月的打磨中,长成灰色的老疤。
现在,它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光泽。很多曾经在它的臂弯里享受过烟火的事物,已经不需要它了。
现在,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每一个落雨的夜晚,反复吟唱,反复托起——雨水聚拢、拥抱后的破碎。
犁
该怎样形容一把犁的一生呢?
它是一枝流浪的枯萎的玫瑰!
我想,这是对一把犁最好的墓志。童年的田野中,我时常能看到,母亲牵着毛驴走过休耕一年的麦地,最后面是举着鞭子赶着毛驴吆喝的父亲。在她们中间,一把沉重的木质犁具,将那一幅幅辽阔的耕作图卷连接在一起。于是,举案齐眉的夫妻恩爱之举,又以另一种形式被呈现。
在黄昏的田野上,犁——牵引着他们的爱,将板结的土地一次次松软、碎开。在日复一日的辛勤耕作中,犁把已经被父亲的双手抚摸得发亮,一茬又一茬的麦子、油菜、土豆、胡麻,也在轮回往复中,被收割、播种,播种、收割……
当一整块地被耕完,母亲会取下拴在毛驴脖子上的枷档和纤绳。此刻,太阳已经坠落山头,父亲坐在地埂上,卷起一根旱烟,猛吸几口,而后才将犁具架上肩膀,朝家的方向走去。
月亮渐渐爬上屋檐,厨房的烟囱里,升起白色的炊烟。
父亲坐在院子的石碣上,用一块抹布不停打磨着犁脖、犁弯、犁铧……
这枯萎的玫瑰,明天又会在另一片田地,耕种他们的爱。
嫁妆箱
是谁在一口箱子上,画上一生的祝福。
在某个特殊的日子,画师被慈祥的男人邀请至家。作为一个父亲,他不止一次,在画师面前呢喃,谈论着木箱上颜料的成色与纹路。同样,作为一个父亲,画师落下的每一笔,都用尽了心血。
他们都知道,一只普通的木箱,经过打磨、抛光、上色、勾勒、亮漆之后,对一个待嫁的女儿是多么重要。
勾勒着简单花样的木箱,会在一个吉祥的日子,随着女儿出嫁。它不仅代表着父母的思念和不舍,也饱含了一家人对出嫁新娘的祝福与鞭策。
往后的日子,木箱作为陪嫁物品中最特殊的一件,会见证一个女孩成为女人,一个女儿蜕变成母亲的过程。
木箱里装着衣物、鞋样,和小孩子的玩具。
在箱子被众物叠压的底部,往往放着一些钱币。每当打开箱子,幸福的月光,就会落在一个母亲慈悲的侧脸上。
锄
天晴的时候,我们用它去垄土豆。
被锄垄过的土豆,才能长出饱满的果实。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用锄去除草。所有的庄稼,从发芽的那一刻,就被一片冰冷的铁和利刃,爱抚着。锄,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母亲,给所有的幼苗最真诚的爱。
同样,夕阳中归家的农人,因为肩上那把古老的锄,而让此刻有了一种朦胧的诗意。
锄,被安静地放在屋檐下。当夜幕降临,庄稼开始在风中微微摇晃,它们把想要表达的,都在月色中,表达了出来。当一朵花绽开,万物用子夜的芳香回馈了锄的辛勤与馈赠。而锄,像一位疲惫的老人,默默进入幸福的梦乡。
雨天,锄,又被用来挖水渠。院子里的雨水,顺着新开的水道,涌向墙外,那种把无数滴雨水聚集到一起,奋勇奔腾的瞬间,像极了一位披着枪林弹雨匍匐的勇士。
雨小的时候,锄,又被农人拿去清理炕洞里的草木灰。
在错乱的生命网格里,锄,把一户农家的日子,勾勒得井井有条。
老去的铁具
锄头、犁、镰刀,在岁月的齿轮上,渐渐收拢锋利的铁刃。
面对腐朽的木柄,它们不得不放下曾经的杀戮。
面对断裂的刀刃,它们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
老去的风,摇响屋檐的叹息。
一片瓦,在时间的颤动中,敞开怀抱,接纳雨水的浸灌。
遗忘,是最好的归宿。
铁具是万物萌生生命的鞭子,它们曾用锋利的青春掘地、耕种、割草,养育一代又一代村庄的子民。
现在,它们老了……
其实,老去的不止是被安置在屋檐的铁具。
还有那些曾经创造铁具的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