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云雾连穷屿(组章)

作者: 韩斌

潮落夜江斜月里

饮酒时,我想起唐朝的诗人。夜阑人静,清风不语,诗里的平仄依靠醇酿,我们一醉方休。潮起潮落的金陵渡口,乡愁是这样被困在夜里,涟漪撑不过江面,落入更加巨大的沉默。

醉酒并非醉得酒精的度数,夜里的思念,被江面与天空的斜度,夹在一条更为细长的缝隙里,始终安放不下太多深沉的词语,所以举杯,所以一仰脖就是一条江河。

秦楼楚馆今犹在,落花依旧入水流,断肠的江南,处处都有生情的景色,古镇的街灯,江面的渔火,每一处都能增加酒精的浓度,我们怎能不醉。

总想在云收雨歇的夜晚换一组新词重写江南,二十四桥仍在,而我终究只是过客。

在江南最美的繁花,不过是烟雨笼罩了细柳。若隐若现的黛瓦,总容纳不了一个旅人的归梦,所以张祜也是寂寞的,和我一样等月升起来的时候,也是在等一场与自己并不相关的邂逅。

注:“潮落夜江斜月里”出自张祜的《题金陵渡》。

澄江静如练

静下来,奔腾的水流需要在一个地方静下来,一荡一漾都小心翼翼,怕打破时光的界限,让谢朓的忧伤从南北朝倾斜到今天。

也许诗人写诗的时候,也是在开辟内心的航道,让乡愁逆流而上,在故土舒展成春天的样子。

山川寂静,杨柳依依,静静流淌的长江,在这里是温柔的体态,仿佛这里是提前选择好的静谧之地,平息内部的悸动。

波光入眼,草木渐绿,我将水鸟离去的涟漪都看成惊扰和谐的波澜,更别说江面微风吹起的波浪,怎能说不像绸缎在风中凌乱。

夜里我与水流对话,将时光放缓,我需要听清楚诗人讲给江水的心思,从情绪的深渊里拯救诗人。也许我知道江水平缓的缘由,大概是这世间总需要一个地方来沉淀磅礴的情感,以便悲伤不从心灵的船舷漫上来。

面向江面,看江水穿透暮色,月光与水流对立着,这里的波澜不惊不是诗人的,抬头看见的虚空仍旧是无边的寂寞。

晚霞蘸着波纹起伏,由远至近暮色,也在打造自己的静谧,收集时光,接纳黑暗。而我一再退守,不再提及古人的失落。

注:“澄江静如练”出自谢朓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晓寒云雾连穷屿

江南的清晨,水酝酿了故事。我在岸边,看随风靠近的模糊,烟雨中,水位又上涨了几分,是不是故事提前进入了高潮?我蹒跚着在岸边向前,看古镇还未熄灭的街灯在雾里与天空相连,袅袅之中,大概我的归处也是海纳百川。

一路走一路思索着,早春的风吹不散连绵的雾,千篇一律的水面便有了掩体,随风注入静脉的寒流迫使我停下来,而潺湲的江水却不紧不慢地入海。

近处的细柳抽枝,蛰伏在体内的生机涌出来,其实这清晨侵扰我的不一定是随风而至的寒冷,也可能是无端的空虚。凝视远处,狼山不远,诗人的隐疾被放大,拍打岸边的浪花洗不净突如其来的孤独与茫然。

我不能将白雾归纳为仙境,沙洲被隐藏,芳草流青与落英飞溅都在目光之外。我知道薄雾的后面,有长江滚滚而来,在这里我想看江河入海,用江面的豁达与海的无边共同营造出来的辽阔,寄存内心的澎湃。

我在岸边等待着云雾散尽,隔着栏杆要与水流对视,尽收眼底的部分,除了万里昆仑,应该也蕴含着历史的兴衰。

注:“晓寒云雾连穷屿”出自王安石的《狼山观海》。

昨夜闲潭梦落花

夏季的暮晚,我要从诗人的句子里退回到水边,像偶遇一个季节的细腻面,看落入水里的花,看承载花的水。没人告诉我是多大的风,吹落了花瓣,没人告诉我又需要多大的风,能吹散愁怨。

在水边的倦怠,没有等到秋季就有了别离的伤感。我没有深究诗人梦见的落花是不是镇江市的广玉兰,或者溧水傅家的一枝寒梅?花落了,梦也就散了,我们追逐的回忆,更像是天边一朵飘忽不定的云彩。我们重复着相逢与别离,水流带走花瓣的时候,也带走了最初的相遇。

一直在寻觅诗人驻足的水边,在那淌入梦里的水流,我要聆听一朵落花的召唤,将遮掩不住的情感归于落花,在水边,替诗人再哭了一次。

华灯初上,夜幕下的细语,被水鸟扇动翅膀的声音打断,我在江南重复渡过的河流,仿佛都有落花为引,从唐朝牵连到今天,依旧不能摆脱一朵花落时的凋零感溢满心海。

在江南,我退隐的内心始终与落花与流水有关。我将苍茫与寂静收拢,在张若虚的诗里圈出不一样的注解,就如在江南我圈出了内心上的世外桃源。

注:“昨夜闲潭梦落花”出自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