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解越中意(三章)

作者: 章馨忆

越声声响

越声是一座现代化与非现代化交织的古博物馆,她以历史叠嶂感,在青石板上玉行。静在潜潜地栖息、潜潜地破根——却使其韵脚更分明。

时间,终于在她的秋波里缓慢洇着了。

夜里绍兴澄澄的。水如镜处,痴人荡舟唱晚,有悠扬筝声造访。“哉”而“伊侬”的白衫,过河,又悄然滑过霓虹灯,流进家家户户灶台上热气的灵感中,舐他们孕着鼾息的颚尖。晚上八九点许,绍兴城的水流会开始打盹,一呼一吸熏湿河沿,天色快比墨池更黑。后来河岸思绪冒青苔,怀抱人家,在夜幕里、静水声里眠去。

幸运时分,能赏到河边越剧。歌喉从婆娑叶影里穿梭而来,再路过河岸,环一圈,发朦胧亮。又暖又郁郁葱葱。越剧开一开口,间或时,忽听闻那些文人的笔海,汹涌着尖锐、圆钝的砚浪,震耳的墨啸,横跨青色的名士之音,汤汤腾腾。用那样气势劈山而来,她也以历史前行姿态泰然接手。

夜过也。早市闹声常伴有惺忪,好似昨夜放凉的印糕上,冷意正逗挑着暮霭。人儿身上东西叮咣啷,精神却有一场雅态。煤球风炉上烧水壶,锈迹借天上朝霞镀了棕,引落来。困意从壶嘴里长吁,蒸汽出站。鸡鸭狗在人们足下打转,男女师傅头上,白炽灯被两种烟雾交缠缭绕。早市人家,家中酒缸有裂纹,溢走半坛朝霞。这次酒客不是李白,陆游端来也饮。下肚后醉不了三千秋,醉了一千秋之后,他揉眼睛,朝南宋外头看去。花瓶一层层在上新釉,古楼下立起数座充电桩。他缭乱神迷,大叹“壮心埋不朽!”匆匆脱帽,安稳酣睡。

想细听时代的响,则是根茎杂错;随它轰隆往前滚时,青年人便还能闻到老者的纸扇里,生出遥远檀香——当自她的荷包里来。再过后,重来一句铮铮的:“我泪中有大禹。”

古 念

她大可以拿墨笔白描,手指、躯干……人们一直踏在她肩脊上。

车站和地铁站都是她新生的痣,也可以是刺青,都有名有姓。

这一块水涟的叫淡烟,那一块明皓的称白果树下。

天地执毫,散锋藏锋,都是她的专属——用工笔绘她也未尝不可。可随便一皴皆动人,完全拿工笔细琢,反而失韵。

后来我就经常半工半描,发现这才最能画出她安静的声音,古韵的流转,还有地形极其巧妙、屹立了百余年的名桥。

古韵让人情匀散在温阳里,貌似只是微敷了一层,好像很浅淡。这需要劳烦您掀一掀,望望底下。

美意的景,又能原谅好多悲。

在她充盈古念而美意的景中,我经常去拾起遍地皱纹、喃喃低语。

梦总是从竹椅与晒箕上回回荡荡,之后咚地震一下,摔出孑民电影院、咸亨酒楼……

白墙黛瓦跟前那片黄绿稻田,对淡水样的天际似散播开千年前的冥想。

到冬日,绍兴石桥上晒着人家腊味,甘冽、深厚又蓬勃。

有一天临近过年,老人头戴白绒线帽,我会在长满红灯笼的街上,笑着给她照相。快门瞬间,镜头上积出十年前的雪。

那一刻,任何事物悉数被周围的亮色燃烬。

谁的童年宝石遗落于此?

谁的惊呼又被绵延,织就一顶冬日的江南?

新月相

月下有云——

“历史文化名城的标签总有一日要把绍兴压煞”?

可又有远行的人纵歌:我故乡的月亮,被繁盛树枝吞进去,再从水墨屋檐吐出来。思乡至极,于是又在中秋吞噬一只月。

古意今意,新相旧相,浮生虚实过身前。

绍兴乐意接受新月相。新月相在头顶悬飞,她身子上罗衣总挑拣。她有好几件衣服从来不丢的,“保护”“古城利用”;年轻人围炉煎过茶,也是为她添过新衣,承过柔情。

有时,风云莫测的今朝,也应听一听市井乡调。

早闻西西的浮城有很多浮人,他们可不说什么乡调。只懂肃穆地悬在半空,作为时代灵魂,时代的骤雨。

时代灵魂飘呵!收聚,最后都贯过如鳞的月,溜作一缕烟,渐渐就进她那黛瓦栅窗了。

但留一处,孜孜不倦,在门口道地边井上的取水器里流。

——那是她和爱她的人好古。

外面是今,内而古也。

她走的曙光大道,总有爿竹林,叠翠风雅,脊梁俊凛;使人想修竹里曲水流觞,可折不可辱。

她继续漫步行啊行,终会轻柔拥抱那番熹微的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