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近中国首个性教育社区,用艺术敲开那扇敏感的大门
作者: 周文平在传统观念与现代思想碰撞的今天,性教育依然是一个敏感而复杂的话题。
如何将性教育向前推进一步,让更多孩子免受伤害,让悲剧更少发生,任重而道远。
2025年2月,广西百色事件激起轩然大波。因遭受原高中班主任性侵,一个女孩患上了重度抑郁,最终自杀身亡,年仅23岁。
其实,广西百色事件并非个案。根据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数据,2023年1至6月,全国检察机关共起诉性侵未成年人案件1.7万人,占起诉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总数的63.5%。
策展人胡燕子发现这一现象后,在四川省成都市玉林东区创立了中国第一个性教育社区。
艺术家做性教育会有什么不同?当性教育入驻社区又会产生怎样的反响?
性教育进社区,是补充也是契机
从2019年起,胡燕子开始做社区艺术项目。在首届“坊间·社区公共艺术节”,她做了一个“童年秘密档案馆”的项目,收集了几千份档案。展览结束后,这些档案怎么处理呢?想到档案中或快乐温馨,或悲伤痛苦的故事,胡燕子整晚辗转难眠。
正巧玉林东路社区邀请胡燕子对公共空间进行规划,她便和社区书记杨金惠聊到了童年秘密档案馆。杨金惠自2004年起到玉林东路社区当书记,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她认为,通过写故事的方式展现儿童存在的真实问题和需求,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杨金惠对胡燕子说:“你可以把想做的项目设计进来。”就这样,童年秘密档案馆终于有了落脚之地。
这座童年秘密档案馆收藏了6000多个童年秘密,诉说着不少孩子关于性侵的隐痛。胡燕子对其中一份档案印象很深刻。一个20多岁的女孩跑到楼顶打算自杀,原因是从小被亲生父亲性侵。虽然女孩最终被社工救了下来,但她未来是否有能力进入正常的社会网络,能否在日常交往和情感中去接纳别人,这些都是未知数。随后,胡燕子专门翻阅资料,查找相关数据,发现这并非孤案。
2024年5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未成年人检察工作白皮书(2023)》,其中提到2023年,全国检察机关起诉侵害未成年人犯罪人数较多的罪名包括强奸罪、猥亵儿童罪、抢劫罪、寻衅滋事罪和强制猥亵侮辱罪。这5类犯罪人数合计占起诉侵害未成年人犯罪总数的68.3%。其中,强奸罪占36.3%,猥亵儿童罪占16.4%,强制猥亵侮辱罪占4.3%。
胡燕子专门邀请狱警舟舟来档案馆进行分享。舟舟分享的主题是罪案中的童年—“流浪儿童的秘密”。她讲述的多种青少年犯罪的案例,像汹涌的波涛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心灵。在场的听众有居民、社工,还有心理学从业者、艺术工作者等。
其中一个案例尤其让人震惊。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刚刚有性意识,还不知道什么叫性侵害。当她被一个外来的成年男性性侵时,因为斯德哥尔摩心理症状竟爱上了对方。之后,她开始帮助加害者寻找其他女孩。最后,她也成了罪犯。
“儿童不是天使或者恶魔,他们原始而敏感。孩子≈天生的艺术家≈体验生活的大师≈心理意义上的罪犯。”“如果我是他们,不见得会比他们做得更好……”大家纷纷从各自的角度表达对事件的看法并提出建议。社会各界反响强烈,这也让胡燕子更加坚定了普及性教育的决心。后来,她联合四川省的高校、医院、社会组织,把童年秘密档案馆建成了一个儿童性教育社区。
对胡燕子的做法,杨金惠给予了大力支持。“儿童性教育本身是一个比较大的议题,之前我们曾用音乐的方式对儿童进行性教育。那时候做得小心翼翼,好像难以启齿。正因如此,儿童和家长面临种种困扰。特别是第一次做父母,很多时候不知道怎么和孩子沟通。”杨金惠多年前接到过一个求助电话,是一个青春期男孩打来的。他感觉自己和妈妈的关系不太正常,于是问她:“阿姨,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社区需要有一个完整友好的服务面向居民,社区性教育正好可以作为社会和学校性教育的补充。”杨金惠说,儿童性教育社区是一个联合共创项目,是在社会各界的支持下才得以运行的。
艺术形式表达,破解性教育尴尬
2023年,在玉林东路社区的支持下,童年秘密档案馆申请了长达一年的性教育专题,包含4个内容:性教育艺术展览、性教育圆桌讨论、性教育工作坊、性教育主题动画,从专业的角度,层层递进地向居民展开宣传。
“性教育工作坊”是家长和孩子的共学课堂,强调帮助家长脱敏的重要性。为此,档案馆的性教育合作伙伴武羊请家长们做了一个“性器官脱敏”的游戏:大家在便利贴上写下一些形容词,抽取一张性器官的卡片,两个词语组合成自己在游戏中的名字。如果有人写的形容词是“美好的”,抽到的卡片是“阴蒂”,他的名字就是“美好的阴蒂”。“只有当大家提到这些词语不再遮遮掩掩,我们才能更好地推广儿童性教育。”胡燕子说。
2025年,胡燕子延续性教育的主题,发起了“自由生长”性教育艺术行动。
普及儿童性教育要讲究科学和适龄。在童年秘密档案馆的活动中,老师会把孩子分为3个年龄段:3~6岁,这个阶段的孩子童心未泯,可以采取性教育戏剧的形式,在玩乐中普及性知识;7~10岁,这个阶段的孩子已经有了独立的认知,可以通过性别教育的桌游,打破一些对性别的刻板认知;11~18岁,结合青春期身体的一些变化来科普,让孩子们了解到自己的变化是正常的,不需要感到羞耻。随着项目开展,越来越多的志愿者加入进来。
性教育的推广是男女课程同时开展的。张岚是两个男孩的妈妈,她本来只想带5岁的哥哥参加,但3岁的弟弟也要跟着。于是,弟弟成了活动中最小的孩子。为了让孩子们更好地了解身体权(没有我的同意,别人不能乱摸我的身体),科尼老师通过角色扮演和戏剧演绎的方式,让孩子们体验当身体权被侵犯时的情景,教会孩子们不要侵犯别人的身体权,如果自己被侵犯就要大声喊“不”。
弟弟回家后,在玩耍的过程中,如果哥哥碰到让自己不舒服的地方,他就大声叫:“你侵犯了我的身体权,不可以!”3岁的孩子已经有自我保护的意识了,这让张岚非常开心。
在张岚看来,性教育不仅孩子需要,家长也需要。关于这个活动的消息还是一位爸爸告诉她的,他因为住得太远没办法来参加。他是一位单亲爸爸,独自带着10岁的女儿生活。女儿马上面临月经、发育等青春期问题,他想从父亲的角度去关心女儿,但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张岚向这位爸爸推荐了科尼老师的一套性教育知识绘本。
张岚还讲到小儿子在幼儿园发生的一件事。有一次,儿子当着同学的面把小鸡鸡掏出来玩儿,年轻的老师羞涩地和她说了这件事。张岚没有责怪孩子,也没有埋怨老师,而是查了相关文献发给老师,并向老师详细解释。同时,她告诉儿子:“这是你的隐私部位,不能在公共场合露出来。如果你不舒服,可以到厕所整理一下。”幼儿园的老师一般很年轻,如果对性教育没有正确的认识,很容易大惊小怪。张岚认为,性教育是每个人都应该学习的知识,需要家校社共同努力。
关乎一生幸福,性教育是必修课
参加性教育活动的不仅有本社区的居民,还有从朋友圈看到,专门从外地赶来的,并捐了两万元以示支持。性教育社区受到越来越多的家长和孩子欢迎,家长们的性教育意识在进步,孩子们也越来越勇敢。
2025年1月24日晚上7点半,在性教育社区,初中女孩小余站上讲台,向大家讲述自己成功反抗课堂恶劣现象的故事。
小余刚升入初一时,班里的男生经常说一些污言秽语,甚至在课堂上频繁开性玩笑,课间做出模拟性交的动作。女生经常遭到口头骚扰、尾随、视奸等侵害,少数女生还被摸大腿、弹内衣肩带、造黄谣。因为年轻女老师长得漂亮,有的男生公然做出自慰动作,发出刺耳的笑声。小余忍无可忍,告诉了老师。但老师羞于开口,并没有去制止。小余极度抑郁痛苦,成绩一落千丈。
后来,小余把学校的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和她一起寻求司法援助,邀请到一名法律人士以“法治副校长”的角色到学校进行性教育宣讲,明确了哪些行为是不应当做的,哪些行为是应该摒弃的。之后,班级的风气得到了明显改善。2024年夏天,小余和妈妈一起来参加性教育主题动画放映会,非常认可胡燕子的做法。
听了小余的故事,杨金惠很受触动:“性教育真的关系一生的幸福。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不愿恋爱结婚?如果早期性教育做不好,女生对男生产生厌恶,男生对女生不尊重,很容易造成两性关系紧张。”杨金惠认为,性教育是生命当中一个真实的需求,把它打开,才会获得更多支持和帮助。
成都市未成年人保护与发展联合会秘书长徐茂菲认为,在社区普及性教育非常重要。虽然学校也开设相关课程,但落实情况不尽如人意。不少学校会有所顾虑,担心家长不接受,担心普及太多,学生更容易因好奇而犯罪。其实,这是一种误区,普及性教育正是教孩子如何保护自己,如何正确处理性问题。
苏南是童年秘密档案馆的性教育合作伙伴。她是四川大学社会学硕士,目前是一名性教育从业者,常年开展儿童、青少年、成人性教育培训与公共倡导类活动,专注于性与健康社会学方向。苏南说:“性教育是讲究专业性的。它是知识,而非常识。性教育贯穿人的一生,越早开始越好,需要社会各界共同努力。”她认为,建立性教育社区是必要的。这是一个非常优质的项目,虽然推广起来需要时间和机遇,但至少已经开始了。“就像我们对于性教育的重视程度比父母那代进步了,下一代会有更高的认知。虽然任重而道远,却是充满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