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远处的心事
作者: 贾若萱1
每到夏天的阳光把地板照成一面闪光的镜子时,我就会想起我的小姑。
小姑给我补习英语的时候曾嘲笑我的口音。她笑着说,你爸的英语太土了,别跟他学,多听点磁带比什么都强!小姑的身上很瘦,几乎一点肉都没有,皮肤上有一道道白色的细纹。除了我的英语口音让她发笑外,那段时间她几乎不笑,眼睛低垂,像一直在寻找什么。
好无聊啊,她总是说。
我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大人和小孩,本来就没什么可说的嘛。有时课程提前结束,她会拿出唱片放进唱片机,大声听歌,我问是谁的歌,小姑说是筠子。长大后我才知道,筠子在那一年自杀了。我和小姑一起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整个房间都是筠子透明的声音。我抬头,天花板上倒映着我和小姑变形的身影——那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天花板上怎么会有镜子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小姑家的房子是一套很亮堂的公寓,很高很大,窗户多且是朝外开的,所以阳光落得到处都是。客厅里有个壁橱,壁橱上面摆着小天使雕像和一些不知来自哪里的古董,黄色的长沙发在对面,然后是棕色的橱柜和白色的圆形餐桌。有时我会在餐桌前吃小姑买回来的肯德基,在家时,我基本吃不到肯德基。客厅里还有一张极其华丽的波斯风格地毯,小姑光着脚走来走去,细细的脚踝像猫的爪子,那个场景和美术课本上的插图重叠在一起,难辨真假。
我问小姑,天花板上怎么有镜子?
小姑仿佛在叹息,声音气若游丝,是你姑父选的啊。
姑父好久不在这个精心布置的公寓里出现了。他们婚礼的时候,姑父背着小姑一步一个台阶抵达了这里,但是现在他不在了。姑父去了美国读博士,还是公派留学。姑父对小姑说,我是先去探探路,等安顿好了你就办亲属签证过来陪读,你不是一直想去美国吗?小姑紧紧抓着姑父的手,然后又松开,看他上了飞机。
忧愁的小姑在房间里想念着姑父,也憧憬着美国的生活。美国对我们家人来说太远了,对我们这个北方小城来说也太远了。
我们的小城没什么特色,因为太小了,甚至连立交桥都没有。到了夏天,街上满是槐花的清香,黄澄澄的沙枣被风一吹,从树上掉下来,砸在行人头上。房子也是低低矮矮,好在小城里的人是有审美的,把墙刷成了彩色。不过他们讲话也很大声,凶悍是出了名的。
只有小姑说话轻声细语,不像这小城的人。爸爸说小姑从前也很凶悍,在深圳待了几年,学习了大城市人的教养,说话不仅变得小声,而且变得很慢,有时让他着急。小姑是家中老幺,她上头是我爸,我爸上头是我大姑,大姑上头是我大伯。小姑出生时,奶奶已经四十岁,算是高龄产妇。小姑和大伯,相差了十六岁,差点差出一代人。于是,家中老幺,爸爸宠妈妈疼,哥哥姐姐也看护有加,从小到大,一点活儿没干过,养出了娇滴滴的臭脾气。小姑七八岁的时候被锁在家里睡觉,醒来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她咬着牙把奶奶捏的饺子全倒进泔水桶,还用铁水瓢把门上的玻璃砸碎了。直到拆迁,那门上的玻璃都是一蓝一黄两种颜色。
你小姑从小就悍,那么悍,悍得不得了。奶奶生日的时候坐在沙发上,对着我和堂姐堂哥说。
你小姑年轻时候漂亮得不得了,不像你爷,也不像我。
你小姑上学的时候,那可是门门满分,因为她从小就爱吃肉,看见生肉也往嘴里塞,所以大高个子,干什么都有精神,你们也得多吃肉啊。
这些话,在我们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讲了,从几岁讲到二十几岁。我们听着奶奶滔滔不绝地讲,渐渐生出困意。不光奶奶讲,爸爸也讲,甚至妈妈也会突然兴起给我讲。我的眼皮慢慢合上,在睡梦中,我突然意识到距离小姑给我补习英语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
2
从前我家有三件大事:第一,奶奶过生日;第二,春节招待亲戚;第三,小姑回来了。有时第三件事和前两件事会重合在一起,那就是喜上加喜。
小姑大学毕业去了深圳,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英语翻译,主要业务是机电。她的专业是英语,除此之外还精通日语,会一点点德语。她是我们家最具语言天赋的人,也是最能闯的人。这当然是好事,值得骄傲的事。每年,小姑一回来,家里的亲戚全部聚齐了,不管在做什么,都会先停下来见见小姑,听她讲讲外边的事。小姑回来没什么规律,有时一年一次,最多时候一年五六次。
我们都很期待小姑回来,主要是小姑舍得花钱,给我们买各种各样的稀奇玩意儿。她送过妈妈皮大衣,送过爸爸爱立信手机,也送了我一台随身听,让我长大了学英语。每次得知小姑回来前一晚,我都会梦到她。等她一到家,我就冲过去抱住她,闻她身上的香水味。小姑抱起我,捏我的脸,笑容在脸上绽得很大。那时候她非常爱笑,笑声也很爽朗,一笑起来不容易停,整间屋子都回荡着她的笑。
我问小姑,坐飞机好玩吗?
小姑说,好玩,下次我带妞妞坐飞机,你跟小姑回深圳吧。
在小姑答应带我回深圳的等待时间里,上午是漫长的,下午是漫长的,只有晚上过得快一点,睁开眼就是新的一天了。但我仍觉得像过去了一百年那么久。我问妈妈,小姑怎么还不接我去深圳?妈妈说,你还太小,小孩不能坐飞机。这当然是骗人的鬼话。我有时也会梦到坐飞机,甚至有一天,我在家门口的胡同里亲眼见到了一架小飞机安静地飞过房檐。大约两米长,红白相间,飞得非常慢,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驾驶员在机舱里冲我招手,透过机舱另一侧还可以看到粉色的晚霞。我觉得这个画面美极了,想等小姑回来时把这件事讲给她听。
小姑回来了,这次她一件礼物都没带,只拿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奶奶把这些行李放回小姑原来的房间,把漂亮衣服一件一件挂进衣柜,一边挂一边说,这么短的裙子,这么大的领口。小姑说,这算什么啊,深圳人穿得比这夸张多了。虽然是反驳,但是她的反驳心不在焉,心事很重的样子。
我走过去问小姑,什么时候带我去深圳坐飞机?
奶奶说,小孩子一边玩去。
小姑再没回去过深圳,也不需要坐飞机了。往后的日子,她有没有想起过深圳的生活,我并不清楚。她留在了我们的小城。在我们小城,骑着自行车就可以转完,实在不行也可以坐公交,从东头坐到西头,再从西头坐到东头,晃晃悠悠消磨个下午。小姑就这样坐着公交车,去了她的新单位。
新工作是爷爷给小姑找的,在文化局,有编制。文化局在城东的一个小院里,除去办公楼还有个小花园,种着鼠尾草和亚麻、绣球,蜜蜂成群结队地迷失在花香中。也许姑姑并不讨厌她的新工作,每天写写材料,听听唱片,倒也清闲自在。不过她的眼皮还是微微地翘起,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次我非要留在奶奶家过夜,为了和小姑睡在一起。小姑给我洗了澡,把我抱到床上,然后关了灯,轻拍我的肚皮。小姑的身上没有香水味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肥皂味。我翻了个身,很快在小姑怀里睡着了。半夜我模模糊糊地醒来,听到小姑在讲话,仔细一听,是在讲外语。那时我还不懂英语,后来才意识到,小姑讲的应该不是英语,而是德语。她的语调像唱歌,一首低沉的歌。
我在这歌声中睡去。第二天,小姑在唱片机旁站着听歌,眼睛红肿。奶奶在阳台晾洗好的衣服,一边晾一边自言自语,这衣服,哎呀,还是别穿了,又不是在深圳,不好找人家啦。小姑突然冲过去,把衣服抢过来,当着奶奶的面撕成了布条,然后把布条扔进了垃圾桶。
小姑像着了魔,突然骂起了脏话,边骂边哭,要收拾行李回深圳。我从没见过轻言细语的小姑这副样子,也吓得哭了起来。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我听到爷爷怒吼,别想再和那黄毛子联系,也别想去外边丢人现眼,你们过不到一起!姑姑又尖叫起来,恨不得把一切都震碎。她又回到小时候那个受尽宠爱的凶悍女儿,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们把我毁了。
3
在那张我和姑姑的合影里,姑姑穿着当时最时兴的缎面白婚纱,手捧一束鲜红的玫瑰,而她旁边就是同样穿着白色蕾丝花童裙的我,咧着嘴,缺了两颗门牙。那时姑姑的脸看起来肉肉的,露出少女般的甜美微笑。
我长大后才发现,我们家的女人都共享着同一种身材:个子高,骨架大,四肢却纤细。
婚礼是在小城最有派头的大酒店举办的,姑父家出了些钱,大头是爷爷出的。姑父家境不好,父母都是农民,因为聪明,考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留在大学做老师。爷爷十分喜欢这个有文化的女婿,觉得和小姑各方面都很般配。
小姑应该也很满意吧,我猜,不然不会露出那么娇羞的笑容。在爷爷的资助下,他们买了那套博物馆一样的公寓,公寓在四楼,推开窗就可以看到小城的风貌——那时,城里还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小姑和姑父,两个年轻人精心布置着属于他们的公寓,仿佛布置得越多,未来就会越好。在深圳养成的习惯依然紧随着小姑,比如每天早晨冲一杯咖啡,小姑喝,姑父也跟着喝,晚上小酌一杯,跳半小时的迪斯科。小姑脸上心事重重的神色消失了。她经常和姑父提起美国,说学了这么多年美式英语,至今还未去过美国。姑父说,美国,肯定和我们的小城不一样。
姑父是长脸,身子也很瘦,像一匹棕色的马。他吃饭的时候也像马在咀嚼食物,读英语的时候也有嘶嘶嘶的尾音。和我的家人在一起时,他总是很严肃,和姑姑在一起时,又显得很放松。姑姑嘲笑他的英语口音,他就嘲笑姑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运动习惯。姑父每天都去公园跑步,刮风下雨也坚持。
新婚那两年小姑越发漂亮起来,皮肤看起来更光滑也更有弹性,像一个刚刚成熟的女人。他们没有急着要孩子,说还想享受几年二人世界。奶奶对这门亲事也很得意,有时会悄悄跟我妈说,幸好当时没跟德国佬走哦。妈妈就会尴尬一笑说,是哦,德国太远了。
当时支持这段感情的,恐怕只有我妈一人。爷爷曾为小姑的爱情摔碎了家里的古董花瓶,奶奶也是连连抹泪,怕小姑就此远嫁德国,再也见不到宝贝女儿。我妈则跟我爸说,管他德国人、美国人、印度人,她爱他,他也爱她,不就行了吗?我爸说,你也知道爸的脾气嘛,她要不回家工作我爸非得上了吊。
那个神秘的德国男朋友只存在于我们家的对话中,偶尔被提及,真人从未显形。我知道小姑有个铁盒子还留在奶奶的房子,结婚之后,小姑的很多东西都留在了奶奶家,全部换新,仿佛做好了抛下一切的准备。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我突然想起这个铁盒子,就去衣柜里找,没想到真的找到了。盒子里只有一张照片,是姑姑和他在香港的合照,他搂着小姑的肩膀,个子很高,像个电影明星。然后就是一些德语写的信和贺卡,我看不懂。
在玫瑰天堂音像店,我给当时最好的朋友阿倓讲了漂亮的德国男友的故事,她为小姑凋零的爱情而愤愤不平。然后呢,她问,姑姑怎么样了?我一时语塞,似乎无法用一两句话概括小姑的生活。我应该说,她在给孩子上英语辅导班,一个小时一百块钱吗,还是应该说,她一直在等姑父从美国回来?我有些心慌意乱,拿了两张DVD,到柜台前交出我的零花钱。老板和我打招呼,说,妞妞来啦。他认识我,因为他儿子在小姑那里补习英语。自从小姑从美国回来后,我就不再找她补习英语了。她得多花点时间赚钱,而我的学费,她无论如何是不肯收的。
姑父去美国的第二年,姑姑通过了语言考试,也去了美国。在机场,我终于看到小姑露出了久违的少女般的微笑。临上飞机,她大声对我说,妞妞要好好学英语啊,将来也出国!我的心怦怦跳,想到和小姑在她的公寓里补习英语的午后,突然很不舍。她留下一个孤绝的背影进了安检,似乎在昭告天下,她不会再回来,回到这个了无生机的小城了。
好奇怪,一向严厉的爷爷竟然不像当初反对小姑去德国一样以死相逼,反而破天荒地支持。他对小姑说,等你们在美国扎了根,我带着孙子孙女过去看你们,你们也该要个孩子了。他是这么想的吗?反正小姑结了婚,有了归宿,男人去哪儿,她就去哪儿吧。
这次出国做了十足的准备,小姑辞了文化局的工作,卖了那套精心布置的婚房,把人民币换成美元揣在兜里。对美国来说,这笔钱根本不算什么,实在太少了。她计划在美国重新开始,重新开始她和姑父的关系,也重新开始她的生活,读个硕士,实在不行,找份工作也好。
就这样,我的小姑抵达了美国,抵达了她一直想去的地方。我们没有办法见到小姑,只能在越洋电话里听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变了,变得那么有活力,和年轻时在深圳的感觉一样。我们一大家子男女老少挤在电话前,轮流和小姑说两句,然后就传来小姑咯咯咯的笑声,大家也都笑起来。轮到我的时候,我就告诉小姑我最近看了什么课外书,听了什么音乐,还说解放街上新开了一家玫瑰天堂音像店。我爸在我旁边不耐烦地说,你说这个有什么用,应该和你姑练练口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