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鲛人的眼泪
作者: 尹子仪浅是我的亲姐姐,在我们年幼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痴迷于鲛人的神话。从《搜神记》中,我们第一次知道鲛人的存在,小孩子总是对一切天马行空的东西怀着极大的想象,看着电视上那人身鱼尾的鲛人,一头飘逸的长发,遮掩着那若隐若现的凄楚面容,在海底,身形呈S形游走,连带着水波荡漾、水草翕动;偶然,他们会在岸边的礁石一侧歇息,遇见正好在海边嬉戏的天真少女,一场罗曼蒂克的爱情就此展开。
鲛人和美人鱼虽容易混淆,但却是两种生物,比如在十几岁的时候,敏感多思的我们爱看文艺片,比如《苏州河》中周迅饰演的美人鱼,她拥有迷离深邃的眼眸和充满故事感的人生经历,即使还是青葱的年纪,却好像已经到了迟暮之年。鲛人因为纺织和流泪而成的珍珠逃不出终身劳作的宿命,美人鱼也从神话中的海洋跌入了和热带鱼共生的供人观赏的水箱。
可能是女性所独有的敏感和感性,浅一直相信鲛人的存在,并沉浸在这种近乎信仰一般的存在中难以脱身;鲛人更具有故事感,更具有和凡间结合的烟火气,而至于美人鱼,不过是鲛人的理想化、光鲜亮丽的一面。
不论我是多么不理解她,并且为她对于神话中那不存在的东西过分痴狂而隐忧,我都很爱她;自我记事开始,浅是除了父母以外对我最好的人。世俗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世俗,情人节到来,她曾在路边卖玫瑰花。红玫瑰最好卖,最具有普世性,遇见行为举止具有市井气的情侣,她便会上前推销红玫瑰;而遇到衣着体面,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青年男子,后边跟着穿着长裙的气质脱俗的女子,她便会推销白玫瑰。这样的青年男女,不会有白色不吉利的偏见,他们懂得。卖了钱,她会去买零食给我吃;她呢,也吃,不过是意思意思,但也不会像母爱那般眼波像一湾流水一般看着我吃,她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看张爱玲、王小波、杜拉斯和村上春树。
她总能将宏大的命题解构为生活的颗粒。她的心是浪漫而热烈的,坚信鲛人确实存在,毕竟古人目睹过,受到他们的模糊指引,她也一直想去寻找鲛人,但又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但鲛人肯定是生活在大海里的,即使不在大海,那一定也在湖泊中,于是她总是久伫在她所途经的每一个山川湖海之侧,听着风吹她的头发,还将她的嘴唇吹干,感受面部毛孔的闭合;夕阳西下,她才恋恋不舍地回到家。
古书上说,鲛人行踪神秘,只会让少数人目击,且只可远观,于是,她踏上了一个人的旅程。既然是一个人,没了结伴旅行的嘈杂,也总是会有一个人的好处;她早早地到了那座依山傍水而又人迹罕至的城市,入住高地上木质的民宿。从舒适度来看,那里并不是很好,没有现代风的装修,也不像中国风的房子一样古色古香,更别提原生态了,一切显现出一种潦草而随意的样子。也许是未曾提前做好功课,或者说是房东市侩的一面,她一个人要住这样大的房子,像是中世纪的古堡,这就不仅仅是文艺的生活方式,文艺过了头就是鬼魅;因而,她早早在铺满了让她头晕目眩的马赛克瓷砖的浴室里洗了个很不舒服的澡,出浴室门,热浪使她浑身又出了一层薄薄的覆盖着的汗,像是一层不透气的明胶。她急忙缩进了房间,紧闭门窗,缩在一角的小床上,不知怎么的,被褥也有一股土腥气,就着昏暗的帷幕一般的床头灯,想尽力睡着,但还是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脑袋昏昏沉沉,她走出民宿,来到镇上的小咖啡馆点了一杯无糖的卡布奇诺,看见茂盛生长的绿植,觉得好过一些,但还是思维迟钝,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还剩小半杯卡布奇诺,她将挂耳小银匙随意放在里头,怀里揣着一件棕白的晨衣,出门,过那条窄得不能双车并行的弯道马路,然后很不幸地,她被飞驰而过的小轿车撞倒。
我和父母是在那个春和景明的中午得到了她遭遇车祸的消息。母亲正从菜市场里买了时兴蔬菜回来,刚进门,手机便呜呜地响,来不及接。响了一遍又一遍,母亲才匆匆地接了,是一个陌生而急切的声音,三言两语之间,母亲已经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一路上和强装镇定的父亲劝慰着已经被伤痛冲上头脑的母亲,心中乱糟糟的,想到浅现在正是人生中最低谷的时刻,却被孤零零地甩在陌生城市的医院,承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心就开始像麻花一样皱缩;但我告诉自己,现在不是痛苦的时候,更不是不断反刍痛苦的时候;我咬着嘴巴皮,抚着母亲的背,带着他们坐上高铁,陪伴着他们,一言不发。
绷紧一根弦,对这座陌生的城市没有半点感受,它气候如何,有什么独特的建筑和景致,都和我无关。我们三个人提着胡乱收拾了两下的行李,直奔医院,四处问询。来到浅所在病房,见她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早已经苏醒,头偏向一侧,看见我们的到来,听见母亲柔声而小心翼翼的呼唤却无动于衷,眼泡浮肿,眼球浑浊而没有光泽,却依旧有残留的泪花在里头,右手紧紧抓住床梁,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她的左腿膝盖以下部分被截肢,病号裤子下边那段像是一缕有气无力的绸布,又蔫又扁。而至于受害者的赔偿或是向我们的下跪道歉,和浅的断肢比起来,不值一提。父亲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宿醉驾驶的中年男人,一脚把他踢在了地上,母亲像一头发疯的母狮一样冲上去用她尖利的指甲将那男人的脸刮出几道血痕,但很快就被警察制止了。我同样怨恨,要上去和他拼命,在争执与乌烟瘴气之间,我眼角的余光看见浅的双手死命捂住耳朵,头在床架子上砰砰地撞。我们心烦意乱,放下怒气,赶紧跑到她面前;母亲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一贯阳刚要强的父亲哭成了泪人,哀求她看在父母和弟弟的面上,爱惜自己;而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木木的,只知道不停地抽纸巾给她擦眼泪,聆听她小鹿般痛到灵魂深处的哀鸣,心在滴血。
不论有多少怨天尤人、哀伤、责怪或悔恨,即使她是多么害怕和深恶痛绝,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她还是就此坐在了轮椅上;很长一段时间,她不爱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的断肢发愣。我无意揭开她的伤疤,但在正常的关心话语之间,问她经过,她也刻意将回忆的大门紧紧堵住,控制自己,不让自己身处漩涡之中。我明白,在她这个年纪,承受了常人无法承担的创痛,不仅仅是在肉体上,更是在心窝里,变成血液,流淌到每一处神经、每一寸筋脉,就像她已经决计不吃不喝,就这样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地死去,像在冷宫之中受尽折磨得了失心疯的妃子,由得自己自生自灭。父母整日以泪洗面,在她面前挤出难看的笑容,照顾、劝慰。长期以来,我已经被紧张压抑的家庭氛围弄得脑袋里时不时都有嗡嗡嗡的响声,已经疲惫至极,却也尽己所能说些干巴巴的开导话语。
在语调和情绪的有意调节上,我力求将话语说得婉转深情,能够直戳因为天灾人祸而长出厚厚铠甲包裹着的缩成一团的她,沉浸在一浪又一浪情绪中的她;但我终究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怀疑我的话语她是否听进去了一点点,哪怕只是我在镜子前练习数遍,自说自话,每一个唇语,每一缕面部的肌肉松紧,刻意重音强调吐露出来的某个词。她只有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才会无法抵挡身体的渴求,吃点放在床头柜上的隔一个小时就要重新放在微波炉里加热的饭菜,但也仅仅是吃,双眼无神,时时挂着泪痕地吃,至于吃的是什么,味道怎样,完全没有意识;她已将吃饭喝水完全当成一种生理般的活动,和动物,甚至是家畜毫无分别,而后用纸巾擦嘴,再沉沉睡去。她的生活没有白天,她不喜欢日光,房间的窗帘总是拉得紧紧的,一点倾泻的缝隙也没有,宛如深沉恐怖的黑洞,吃了睡,睡了吃,未来毫无希望,生活没有任何凭依,完全就是在捱日子。
父亲变得没来由地暴躁,下班,一个人在厨房烧菜,会突然将锅铲丢在洗碗池里,乓啷一声响,穿着围裙,坐在地上浑身颤抖地抹眼泪。而母亲更是悲痛欲绝,自我暗示要振作,其实也已撑不下去,辞掉了工作,整日在浅的房间,对她说很多很多的话,以防她落入更糟的不认人的田地,即使几乎没有任何积极的反馈。只怕到时,除了不可避免的身体残疾,心理上的问题也会出现,要么身患抑郁症。真怕到了一定时候,她拄着拐棍到阳台边上,将窗户猛地扒开,身体前倾,拐棍掉在地板上发出闷响,而后是更大的闷响,震天的闷响,那么,家庭将面对的不只是目前所能看见的不幸,那将是破裂,是彻彻底底的悲剧。因而,整日提心吊胆的母亲和她一起睡,寸步不离地陪伴她,不得已成为耶利内克《钢琴教师》中的那个母亲,憔悴不堪;只不过,那个母亲是要满足自己对女儿的病态控制欲,而我们的母亲,是要拯救浅的生命,那无时无刻不岌岌可危的生命。
于是,在意识到浅潜在的轻生行为之后,第二天,父亲就请师傅在家中的每一个窗户上安装了钢网。这对我们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来说又是一笔费用,但我们不心疼,毅然决然地安装。相比浅的生命而言,这又算得了什么?只要她能好起来,卖房卖血,我们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犹豫半秒钟。
我们明白,浅已经太长时间与世隔绝,必须让她听见人声,必须把她从黑暗的伤痛牢笼里拯救出来。在对她说很多很多话的同时,母亲一再告诫我和父亲,不要在浅的面前提到任何关于腿、拐棍、车祸之类的词语,连暗示都要尽可能避免。浅有的时候像野兽一样无缘无故地咆哮,像是夜空中划过天际的啸鸣,有的时候又在深夜呜咽,在梦中哭,醒来继续哭,哭得没有了力气,身体只是一抽一抽;她的情绪波动,即使请了护工也是受不了的,也只有父母,才能做到不管不顾,一心待她。我们缺乏医学常识,带着形如槁木的她去使用唯心的方法治疗,却越来越反复、越来越严重,折磨得我们难以忍受;浅自己更不用说,父母在一个月之间瘦了十几斤,头晕、呕吐、耳鸣、便秘。再这样下去,本来好好的、完完整整而幸福的家就将被彻底毁掉。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想到了在学校里上的为数不多的心理课,赶紧和母亲带着她去市医院的心理科就诊,挂了一个一百多元的最贵的专家号。我到底是经验不足,还想请求学校里心理老师的帮助,但母亲连忙制止了我幼稚的行为;我马上明白了她的顾虑,绝大多数人都不懂心理医治,即使是中学老师,那又如何?我这种鲁莽的行径还意味着浅将永远丧失回归学校的机会,得到的将是一张永久休学的决定书,她的未来也就毁了。
一路上,浅将自己穿戴得整齐漂亮,我不明所以,直到听见她抽抽噎噎地说,我不要穿寿衣,我想穿着最为家常的衣服奔赴死亡,我才明白。她说,好多人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骂她,骂得很脏,就连神明也不保佑她了,也在说等她身故以后要把她打入地狱里受苦,再也没有重回人世的机会。我怔然,只是不停地揩干净她额头流溢出来的冰冷的汗,紧握她湿冷的手;母亲崩溃,抱紧了她,说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和浅作对,她永远都会是浅最坚实的后盾……
浅这几天一直发着低烧,我们预备先带她去发热门诊打吊针退烧,然后再去看心理医生。她听完我们的话语,正襟危坐,脸色平静得像一只小鹿。后来我们才明白,她以为打吊针是要给她进行安乐死,已然做好了决绝赴死的准备。
在出租车上,她把安全带系得很紧很紧,偏过头,留恋地看窗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到了医院,浅的双腿软了下来,跌坐在地上,嘴唇煞白而哆嗦,我和父亲轮流把她背到了心理科。
好多人。医生见她这个模样,先将面前的病人放在一边,赶忙问询父母浅的情况;听了两三句话,赶紧联系精神科。
精神科的主任医生给浅开了一张脑部CT单,结果无事。但浅说,她被推进去的时候,好像是被推进了火化炉,她害怕,求父母给她一个痛快,她受够了这种神经紧绷的折磨。
路人对我们侧目而视,浅更是不安,疯狂地用拳头砸自己的头。医生问了她几个问题,她的语言表达还算清晰,而后,开了几盒药。
当天晚上,浅吃完药没一会儿,头痛欲裂,耳鸣使她再也无法忍受,在家疯狂地奔跑、哭泣、撞墙,咚咚响。我们三人用尽全力抱着她,接受她对我们皮肤的撕咬,用强装起来的温言安抚她。
母亲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赶在精神科主任医生查房之际,声泪俱下,说,医生,我家女儿吃了这个药有反应,而且反应很大,她不能吃了,该怎么办,你救救我的女儿,我求求你了。
好在浅是幸运的,碰上了一个好医生,他叫母亲赶紧带着她去长沙湘雅二院的精神科看病,那里的精神科是全国数一数二的,一定要挂最贵的号,不然迟了的话……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铁门后边披头散发的穿着病号服的人。
我们第二天就去了,父亲在凌晨从宾馆走路过去,排了一宿的队,才在放号的时候和那些在医院内部打铺盖的人竞争,抢到了一张救命的专家号。我们搀扶着浅坐在医院的铁凳上等候,不敢错过叫号,耳朵都竖起来,眼睛盯着前方的显示屏;浅又是一个晚上没睡觉,说老师、同学还有她最好的朋友都在耳边骂她,窗外的灯好亮,她无法入睡,而实际上其实只是一点点细微的光罢了;而且,她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我们所住的房间死过人,是冤死的,那个女人和她讲了一晚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