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依哨
作者: 海男一、年轻的镇长带我进入法依哨的春天
是的,很多年以后,经历了漫长的余生的时光之后,那时候,我已经是垂垂老者了。人都会老去的,就像草木的枯竭,就像电影从开头到了尾声。但我相信我的记忆深处,一定会铭记那个春天,年轻的镇长带我进入法依哨的那个午后。
我第一次去法依哨时,是因为命运,人生中很多事情的遇见,都来自命运。我始终相信命运是由人的念想决定的,无论是前世和今世有缘的场景,均是宿命。从田野往上走,坡度并不大,我去过云南很多安居在半山腰的村舍,你从山脚底下往上走,海拔在不经意地上升,风随同上升的高度会越变越冷,通常山底下是热风,往上走风就开始从热转凉。我们一行人往上走,跟着当时的镇长往上走。他比我们要年轻得多,这一代人出生时,也正是我们的青春期开始出发的时间。那个春天,年轻的镇长带着我们往上走。往上走的路不会让你气喘,坡度就像移动过去的光线,也在往上流动。
很快就到了一堆坍塌的石头房前,镇长告诉我说,这里从前是供销社的老房子,这座村庄原来也是西三镇所在地。哦,我明白了,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发亮,看见那些已经坍塌了很久的石头房,我知道这个地方可以放下我的藏书……梦想就是从镇长和村民们带我去看石头房开始的。也就是从此刻开始,我的灵魂已经悄悄地进入了法依哨。是的,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座地貌和版图。我那不安宁的心,其实是想带上书籍和我余生的爱,奔往另一个天远地僻之地。我已经在城市生活了太长时间,这并不意味着我厌倦城市,反之,我只是厌倦自我,在城市生活久了的感官的慵懒,灵性的丧失。在一个和平安宁的时代,我梦想着来一场精神之旅的大逃亡和迁徙之旅。
有时候,我真想跟随天空中迁徙的群鸟拍击着翅膀,在春夏秋冬中自由自在地选择各种不同的方向。但造物主造人时让人有了行走的四肢,却没有飞禽走兽的翅膀和驰骋不息的领地。人,从出生后就携带着脐带被剪断的血迹,落在尘土上,这意味着人的一生就像草木,离不开尘土的滋养。我们从小就在泥土中奔跑,小时候没有塑料玩具,就开始玩泥巴。那是另一座滇西小镇的黄泥,当我们将手边的泥巴捏成小鸟兔子时,其实,我们的身体已经开始在泥土中生根发芽。如何在泥土中生根,这需要更多有雨水、阳光和黑夜交织的时光。
在小镇出生生活的时光,进入青春期以后就幻想着往外走,那时候最向往的职业就是做一个列车服务员。其实,在我生活的小镇远离铁路轨道,传说中的绿皮火车离我的青春也很远。远,本就是滋生幻境的渊源,因为遥远,天高地厚,我们仅凭传说幻想着那些看不见的踪影,在谋略着靠双脚移动而去的地平线。远,造就了人在无限的距离中,为自我意识而绵延出去的个人主义的行为。我们从前捏过的飞禽走兽,最终又回到了尘土中,而日益增长的梦想使我在没有绿皮火车的滇西小镇,搭上了一辆大货车来到了省城。
转眼之间,我像一只蝴蝶,已经在城市用薄薄的身翼尝试过了一次次生死重生的岁月。进入城市时,我只有几只纸箱中的书和简单的行李,在城郊区我租住过房子,那一阶段人的奋斗似乎都是在为一间房子而努力。当有了自己的写作房间后,开始像燕子般筑巢,除了带回粮食果蔬外,还一次次地将书籍带回家。在高高的书架下写作,仿佛像一个被奴役的囚徒,于是便开始往城市之外的小路奔去,每一次行走都会走到各种颜色和海拔高度的地域。
当镇长带着我们来到法依哨时,春麦还没有变黄。有麦子的地方,我的心就会怦然跳动,麦地上那些起伏不定的波涛,虽然远离海洋,却是另一种音符。我站在麦田中往上看去,就看到了通往法依哨的路。人这一生,都会遇见太多的美景,在美的视野中,只有发现破碎和苍茫者,才能解开时间的绳索:犹如在岩画上看见史前的血,史前的树叶,史前的火种,史前的男女,史前的江河,史前的生死,史前的灵魂。白云那么快,河流周转不息,愿我的心灵有渡水的河床,有冥想的草木,有呼吸的尘味……一群鸟儿在头顶盘旋,有群鸟栖息地,必有烟火,这几乎是地球上人类的普遍性气象。
二、尘埃上的屋宇
工匠精神造就了尘埃上的屋宇,转眼之间,那座坍塌的石头房子已经尘埃落地。一个奇迹出现在梦醒来后的早晨:在法依哨的村庄里有了我梦中的书画院。我不敢置信这是真的,尽管在坍塌的石头房的重建中,我一次次地前往法依哨。我看见了来自云南剑川的木匠,我看见了泥瓦匠……在从前的废墟上我几乎能听见石头在暴风雨过后,不断坍塌过的声音。人类的每一座大大小小的废墟,都曾经拥有过辉煌的前夜。我在滇西北的小镇生活时,母亲手里捏着票据,她捏得很紧,害怕风儿过来挟持她手中的宝贝。我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衣角,似乎也害怕被风儿吹走。供销社有烟酒茶,有盐有布匹有搪瓷碗筷等,到了供销社就能看见日常生活的用品。母亲小心翼翼地将票据递上去,就能买回茶叶盐巴。年关之前,母亲会站在柜台前伸手抚摸着五六种花布,我得踮着脚尖才能看见花布上的蝴蝶和昆虫。供销社的工作人员用尺子量着布匹时,这意味着母亲要在年关之前为我们做新装了。如今,岁月已逝,母亲手握票据的年代已经过去了。
坍塌的石头开始往上重新筑建,早先看见的坍塌物已经消失了。在过去的废墟之上重建一座书画院,这就是我梦想的一部分,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赶往法依哨。二楼是木建筑,剑川木匠说着他们的口语,向我介绍着从木楼梯上去的建筑功能。我看见了剑川工匠在开始搭建楼梯,这一刻,我嗅到了松木的清香味。便想起了在广袤的云南原始森林中行走时,那些隐藏在海拔之上的红豆杉或云南松,还有紫荆、高山杜鹃和茶树,等等。我看见从一楼逐渐上升的楼梯,时间到了,我告诉自己,我该回去整理书籍了。为什么要将梦中的书画院筑在法依哨?这件事有待我慢慢陈述。正像所有的梦都因为灵魂的深渊激荡而起,从而跃出了深渊之谜:我开始将上半辈子收藏的书籍装在纸箱中,为了保持书籍的干净,我从印刷厂中买回了干净的纸箱。整理书籍和搬家在人的一生中,不亚于农人修复土地的辛苦。每次整理书籍都会发现隐藏在书中的飞蛾,它们是在光焰飞来的,每一只小小的飞蛾,都会奔向有光的地方,它们心甘情愿地在火焰中死去,这是一种飞蛾扑火的殉情者,也是飞蛾最终的命运。
书也是迁徙者,当它从书架上被手取下来时,就意味着它们又要奔往新的旅途了。人,不过在世间烟火中生活的时间如同过客,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因为人生如夏花之灿烂,所以,人的梦想中产生了像众鸟的飞行之路后,就开始了带着灵魂出行。法依哨的那座石头房子在等待着我,从印刷厂买来的四四方方的,或者长方形体的纸箱,可以让书籍平平稳稳地放进去,看上去,每一本书都心生喜悦。这一本本从我开始买书时就存在的物体,它们仿佛自带体温和舌头上的灼热,牙床上的河川。我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净了它们书背上的灰尘,遇上死去的飞蛾从书中落下时,感觉到窗户外飞来了一阵风,将它们带到该去的地方了。我想,一只飞蛾最想去的地方,应该是树木茂密的自然,只有在盛夏飞蛾扑火后的轮回会重新降临。房间的过道上装满的纸箱像小山丘开始隆起来后,这些书将随我去奔赴法依哨。
便开始预约搬家公司的货车。时代在剧变,只要你想做的事,这个时代都会有帮助你完成的机构。搬家公司在城市开始流行已经二十多年了,很多年前我从出租屋中搬家时,还没有搬家公司。现在方便多了,蚂蚁搬家公司的货车开进了我生活的小区。每次搬家之前,我都要准备好甜品、面包和饮料,在中间递给工人们。因为我每次搬家,最多的物件就是装满书籍的纸箱,而这一只只纸箱无疑是最重的,不亚于搬走一块石头。搬家公司的工人大都三十多岁,他们没读过多少书,很多工人都来自天高地远的山乡。他们看上去,身心都很健康,一个没有健康体力的人,是无法承担搬家公司的体力活计的。他们从车厢中跳下来就奔向目的地,人的身份和职业,是人活在世间的另一种存在感。看上去,因为是上午八点半钟,他们似乎都已经休整好了身体,每个人都有积极向上的活力,当他们抱起装满书籍的纸箱时,就像抱起一个婴儿般轻松幸福。倘若你颓废沮丧,不妨去看看从车厢中跳下地的搬家公司的工人,有时候他们一个人就可以背着一只大冰箱上下楼,生存的需要使他们必然付出全部的体力。
三、石头房中的书架
那么多的纸箱中装着书籍,塞满了车厢,开始导航奔往法依哨。自从有了导航以后,你可以去到任何边僻的地方。过去有很多带路的职业,比如乡下人开车到了城郊区,就有驾着摩托车的人奔上前来,问你是否需要带路。在过去的时代里,如果你初次从县城小镇进入省城,你会分不清东西南北的线路,问路是一个人进入大城市必需的方式,还好,只要你肯问路,总会抵达目的地的,而每一次问路前,都要搜寻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直到找到了一张和气致祥的面孔,你才会走上前去。问路,是考验你判断力的时候,也是你接受一个城市的陌生人给你引路的时刻。多数情况下你都会碰到耐心的引路人,有时候也会判断失误,碰到一个烦躁不安的引路人,用手指指前方就走了。当导航出现以后,骑摩托车带路的个体职业消失了,但进入一座城市,手里虽然有手机,却懒得去导航。有时候问路时,你会听到一座陌生城市的乡音,似乎这也是一种交流。
导航时代降临以后,你就会清晰地看见从出发到抵达之地的路线,那些弯曲得犹如血管似的畅流速度,随同车轮在变幻。从昆明我所在的西福路到达弥勒西三镇的法依哨,从导航图像中仿佛弹出了一条不长不短的路线。我们的车紧跟上了搬家公司的货车,满满一车厢的书啊,这只是三分之一罢了,以后,还会再继续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第四次的搬书迁徙之路的。以后的事情慢慢说,事情总得一件又一件做,将书迁往法依哨,是我最基本的愿望,只有将书迁入书画院,里面的石头房子里,似乎才有灵魂在跳舞。
写作,让人忘却世上那些充满了荆棘般小路的遥远,因为写作本就是这样一条路;写作,让人时时沉迷于空旷或迷离,这是一件最幸福的事情,只要你愿意,你尽可以在写作中不厌其烦地将一个梦不断地蜕变。其过程忧伤神秘,可以让你长久地旅行,遇见更多的陌生境界。
车厢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书,其他的书就像帆船泊在寂寞的陆地。我们更多的时间,尤其是过去的记忆也同样地泊在某座水岸。这就是生活,就像那一只只与我相遇的蝴蝶,最终结果被我带回来,泊在一本本书中,静静地回顾着它们曾经飞翔过的短暂的岁月。搬家公司的工人,驱车将第一车厢书,沿着从导航线间凹陷出来的路,开始进入了法依哨的山寨。前面有人在盖房,路上堆满了沙石,得绕道从另一条路进入书画院。另一条路要将车倒出去,一个村民站在路口很热情地指挥着车的转向,他大约是盖房子的泥瓦匠,卷着裤脚,外衣上全是变硬的泥沙石,但看上去,他的眼睛充满了泥沙俱下后的热情。我们终于又找到了另一条进村的路,这条路没有任何阻碍物,缓慢的坡度后面就是石头房子的书画院。
车子停在门口,三个工人跳下车来,没有耽误一分钟就开始搬纸箱。书架都在一楼,我似乎又嗅到了石头中间夹杂着水泥沙石的味道……三十多只箱子全部卸下来后,搬家公司的车子和三个工人离开了书院。我站在石头垒建的墙壁边缘,一个很多年前的梦终于实现了,在这座寂静而古老的山寨,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四、有燕子和喜鹊飞过的地方
当晨曦升起,穿裙子的人,摘野豌豆的人们,以新生的勇气,将遇见前世和今生。这或许是我编织语言的又一次良缘,而群山叠加犹如迷宫,人在燕子下行走,如同蚁族的奋斗,只想觅一条明亮的道路。当镇长带我第一次来看那座石头房的坍塌,以及它废墟般的场景时,我看见了一只燕子和另一只喜鹊飞过了邻居家的屋顶。常识告诉我说,有燕子和喜鹊飞过的地方,就是筑巢栖息地。镇长说,这些地方风水都好……镇长很年轻,眼神掠过石头房的旧址,他的眼神告诉我说,这里可以筑起梦一般冉冉上升的书画院。
我的眼神被光泽倒映在石头上,喜鹊在旁边的屋顶上喳喳喳叫唤着。民间有说法,喜鹊叫,好事到……哦,喜鹊的喳喳声在暗示我说,我来得正是时候,这就是我梦想中的书画院。终于,石匠们来了,著名的剑川木匠也来了,这就是最大的风水。再以后,我内心的方向,每隔一段时间,就奔向法依哨。每一次想到我的余生,将在法依哨度过,仿佛就感觉到自己有燕子筑巢般的力量。我的生活仿佛正在重新开始,我预谋着石头房子在坍塌中升起的那一天,当然,需要时间,就像写一部书,仅凭一场梦是不可能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