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古巴
作者: [加拿大]陆蔚青1
暌违十年之后,我们又一次来到古巴,这也是新冠疫情之后第一次出游。站在杜鲁多机场的玻璃窗前,极目远望,视野开阔,飞机有的等待起飞,有的开始降落,人们在机场擦肩而过又似曾相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回到从前。五年,所有的熔断,隔离,封城,好像被抹掉一样,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坐上飞机的那一刻,我甚至长出了一口气,我希望自己回到十年之前,但通过手机屏幕看自己,容颜已变,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身边的座位开始是空的,一直到飞机就要起飞了,才匆匆忙忙走过来一个人,戴着高尔夫帽,帽檐儿长长的,看不见他的脸。他先是坐在前一排,与身边人叽里呱啦说了一会儿,才站起身坐在我旁边。
我们都安静地坐着,享受着飞机起飞前的服务,然后升上天空。大地越来越远,房屋越来越小,很少有人说话。有一段时间,大家都好像熟睡了一样。然后肚子开始叫,但飞机不包餐。前面有几个老妇人开始吃饭,熟悉的方便面味道电波一样传过来。我吸一下鼻子。我想吃方便面了。
高尔夫说那是她们自己带来的,我很沮丧。我出门之前有朋友建议我带几袋方便面,她说古巴度假村的食物很难吃。我没有带。十年前我去古巴时曾带过,但没有吃。我们餐餐吃的都是当地的木瓜、香蕉、蔬菜。临走时我把方便面和一顶遮阳帽留给了服务员。那次我们酒店是四个星,这次我们订的五星酒店,谁在五星酒店吃方便面呢?
但这次我忍不住了。我问了空姐,她说可以买。我要了两碗,花了十六美元。
高尔夫没有要方便面,他要了一份酒单,仔细认真地研究了半天,然后还给了空姐。我说不买?他说太贵。到了古巴,我有的是酒喝。我不只可以在度假村喝酒,还可以出去喝。我问去哪儿喝,他说从度假村出来走二十分钟,有一家披头士酒吧,非常好,我每次都去那儿,很多乐子。
然后他问我票价多少钱,他听了伸伸舌头。他说他的机票最低,才七百多,最后一分钟抢的。
我在电脑前等了三天才抢到。只有一张票。女朋友就不能来了。他说。
那多可惜。我说。
她上班,照顾我的猫。他狡黠地笑着。我呢,可以有一个小艳遇。
那她会不会生气?
不会。我们都可以各自社交的。他说。她也可以有她的乐子。
空姐走过来,让我们填写入境登记表。高尔夫那边很暗,他拿着登记表和笔犹豫了一会儿,就开始向我这边倾斜。他想借我们的灯光。他庞大的身躯从小桌板上压过来,挤得我不知道保持哪种姿态才好。我于是伸手打开他座位上方的开关。
吼吼。他说,不知所措地笑一笑。高尔夫帽下的脸凹凸有致,一双大眼睛又明亮又无辜,湖蓝色的。
他低下头开始填表。很明显,他不常写字。他的手又大又笨,字迹在纸片上横冲直撞,毫无规则。而且有的栏目他也不知道怎么填。
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他说。我将登记表递给他。
他看一眼我的,再看一眼他的,他几乎描着写。我很担心他把我的姓名写在他的卡片上。
这里,写你的名字。我说。
知道。他说。George-Roi。他一边写一边嘟囔。我只听见第一个字母是George,最后一个是国王,中间的一句听不清,太长了。我想起毕加索,据说他有二十七个名字。这说明他要么是有一个大家庭,要么是有许多爱他的人。
Roi,我说,福至心田。你是国王女儿的后代?
对呀。他说。
真正的魁北瓜。我笑了一下。
那是魁北克早期的一段历史。那时候法国皮草商来到魁北克,可是找不到媳妇。法国国王为了在殖民地上繁衍生息,从孤儿院找了八百个孤女,国王亲自领养,冠名为“国王的女儿”送到了魁北克。但以逍遥浪漫著称的法国男人们并不领国王的情,很多人拒绝结婚,当时的政府没办法,设立了一个单身税,单身汉们不结婚,就要上交极高的税收。于是这些出身贫困的孤女,成为魁北克人的老祖母。
那你有一个大家庭了。我说。
当然。几年前我们聚会过一次。老王说。既然知道了他的身世和姓名,我觉得老王这个称呼比较贴切。
来了四百多人。当然不只在我们镇上,还有附近的小镇。
你们长得像吗?我问。
像。他说。不过我也不太清楚。说实话我也不太认识他们。我喝完酒就走了。
那你有几个孩子?
没有孩子。老王说。我自己活得挺好。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事实上我没有孩子,是因为我不想把疾病传给他们。
你有什么病?我吓一跳。他看起来骨骼坚硬,非常健康。
去年我做了一次手术。他说。然后握起拳头给我。看一看它们,他比画着,手指在手心里攥着,硬的。
他试着张开手指,但是不行。打不开了。他说。
我知道那段历史。魁北克人因为近亲结婚所导致的遗传性疾病,也有人生着一对漂亮的蓝眼睛,但智力有些不尽如人意。
那你能工作吗?
当然能。我在酒吧工作。我还划船,弹吉他,有一个乐队。打猎。我非常快乐。
我望着他笑。
我非常快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快乐。就是快乐。
然后他在双腿上打起鼓点,身体摇晃起来,他唱了一会儿,很好听,旋律明快,像乡村舞曲。唱完了,他站起身,从背包里拿出水喝,两块能量棒,给我一个。
我不要,饱了。
他就认真地吃起,他嚼得很慢。
中国人?他的眼睛像小鸟一样扑棱扑棱。
是的。
喜欢魁北克?
是的。
那你要说法语。他说。
我们的对话是英法勾兑。
事实上,我说,法语太难了。
理解。他点点头说。我一句中文也不会。
下飞机时,开始老王还跟我们一起走,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过海关时我们排队,一眼看见老王在我们前面。没一会儿他又不见了,他更靠近了。我对他移动的速度很好奇,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破规则的。我于是盯着他看,见他向前走了几步,看见几个中年女人,他就热情地与她们打招呼,叽里呱啦说着带有浓郁魁北克口音的法语。几个人很快说得热火朝天,他俨然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但他并没有停下来,他向前又走了几步,跟另几个人打起招呼,很快又混熟了,成为了他们的伙伴。老王很快就过了关,他绿色的双肩包一晃,就不见了。
2
我们在凌晨两点到达休闲村,在柜台登记时,听到强悍的音乐声,有些年轻人在蹦迪。我们被运到住宿的地方,收拾一下就睡了。早晨起来,空气潮湿,有一种陌生的气息。我们带着好奇走出旅店,一个园艺工人立刻迎上来。
你好。他说。昨晚到的?
是的。我回头望了望那些红砖房子,有十来座,每座四层。
一定是有不少游客的,我想。这人的心思真是细腻。
我有好东西给你。他说。转身走到一个石头后面,我跟过去,见他在石头下面的洞里掏出一个椰子。他挥着砍刀砍下去,很麻利,很痛快,只留下上下和四个边,一个方正的椰子就出现在我面前。洁白,富有质感,褪下棕色毛皮的椰子好像清水芙蓉,立在斑斓坚硬的石头上。
他又砍下一个口,然后把小吸管塞进去。他居然还有吸管,也藏在石头下面洞里。
你这是藏宝石呀,我说。他笑着眨眨眼,把椰子递给我。
可是,我没有钱。我只穿了一件吊带裙,红色的。一个朋友从北京回来送给我的。
不用。他说。送给你。免费。
我双手接过这个礼物。
你从哪里来?他问。他穿土黄色制服,戴同色小圆帽,脸色红润,晒得极健康。
加拿大。
我是说,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
他咧嘴。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国家呢?他说。有点像问我,又有点像自言自语。因为这样说时,他把脸扭到一边。
我张开嘴,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加拿大已经二十多年了,很少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刚来的时候有人问过,那时候去学法语英语计算机,他们都会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喜欢这里吗?“为什么来”好像是一道测试题,测试每个人的价值观。有人说为了孩子,有人说为了养老,有人说追求自由,有人说追求财富。我记得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女人回答说,要买一栋房子,因为房子对她最重要。
我们的老师来自俄罗斯。他瞪大眼睛问她,在你的生活里,房子最重要?
是的。她说。
不是家庭?也不是其他?
是的。她说。
你肯定吗?
是的。她肯定说。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女人的脸。她戴一副白边眼镜,文质彬彬。我对她很有好感。但那次对话之后,我的印象就不一样了。
我为什么来,我的想法很简单。我只是想看看世界。《北京人在纽约》中的王启明说过,要成全一个人,把他送到纽约,要毁灭一个人,把他送到纽约。
然而面对这个园艺工人,我突然语塞。
你怎么样,你还好吗?我试图转移话题。
我当然好。他说。我在自己的国家里生活。
我捧着椰子一路走到海边,蓝色的海一览无余。古巴的海,天空和海洋融为一体。遥远的水天相连处,是一条直线,浪花一排接一排打在沙滩上。它们迎面来的时候,只有高低不同,一旦涌到你面前,就溅起雪白的泡沫。这让我想起海涅的诗,一遍一遍在耳边萦绕。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让我沉醉。
在风声里,在海浪中
在大海深沉的呼吸中
在我的灵魂的叹息中
我在沙滩上写道
阿格纳斯,我爱你
3
黄昏时天阴了,接着下起雨。大厅是敞开式的,风自由穿行。这样的天气不能去海边散步,也不能去游泳。人们都停在大厅里。大厅的一面是接待客人的柜台,中间是水池,水池上面是裸露的天空,而这圆形的天空四面是用椰子叶搭的屋檐,风吹日晒,叶子已经泛白,它们线条流畅,雨水顺着叶脉流下来。我坐在檐下照一张相,好像戴一顶巨大的草帽。另一边是酒吧,人声喧哗,有人在打牌,有人在喝酒。
我们听到钢琴声。在嘈杂的人声中,钢琴声并不明显,有些若隐若现。弹钢琴的是一个年轻人,黑色西装,短发,长而尖的皮鞋。线条极清晰的浅浅胡须。他弹得很好,指尖有力,音色清晰,节奏明快。他看起来很放松,很适合酒吧的气氛。声音不大,却也没有偷工减料。我们坐在他的斜左方,正好能看到他的手指。我要了一杯椰奶鸡尾酒,奶香与酒香混合在一起。年轻的钢琴师在弹海顿练习曲,然后是莫扎特。我猜想他是一名大学生,也许刚刚毕业不久。他明显地很有经验。
一个脑袋上梳满辫子的女孩走过来,他们开始说话。年轻人放慢节奏,钢琴曲变得轻柔,变成背景,慢慢停止。年轻人站起来,那女孩坐下来,开始弹琴,她只有初级阶段,弹得磕磕绊绊。不只是磕磕绊绊,她的手指完全没有将琴键压下去,只停在琴键表面,琴声软弱无力而不知所措。
血色涌上女孩的脸,她的手指更加混乱。年轻人弯下腰,开始指导女孩的手指,他们又试了一次。钢琴的声音依然魂不守舍。女孩放弃了,她离开钢琴,走向一对老人,她用手比画着,说明着什么,然后他们走了。
年轻人回到钢琴上,他坐得像一个君王。
我们又听了几支曲子。外面的风声更大了。有人起身,关上蓝色的窗子。
一个女人走进来,站在钢琴旁边。她穿蓝色长裙,短发,很精神。有一张让人惊艳的脸,漂亮得像赫本。只是眼神不像。哪里不像?我想。没有赫本的纯净,而是更加直接。她站在年轻钢琴师身边,他们看起来像模特一样养眼。年轻钢琴师回头笑一笑,站起身,他的工作结束了。
女人坐下,整理衣裙,同色系的鞋子,深蓝色,高跟。我坐在两米外望她,希望能听到她的琴声。
女人没有年轻钢琴师那样投入,她的琴声里有一种轻描淡写,心不在焉。她弹奏的时候,眼角向四处张望,有人经过时,她会望着那人笑。她看起来别有用心。一个穿着随意的男人走上前,在琴的前面放下五百比索,合二十五美元,她颔首致谢。
年轻人没有走。他坐在钢琴后面,静静聆听女人的演奏。每一曲结束都热烈鼓掌,因为他的鼓掌,有些人也鼓起掌来。
风越来越急,雨点打在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相比较窗外的风声和雨声,室内的人们喝酒的兴致好像更高了。漫漫长夜,所有游客都为寻欢作乐而来。所有人都不甘心错过热带的每分每秒。如果老天爷把他们围在室内,也尽情狂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