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绝味之书
作者: 虞燕三抱鳓鱼
一条从诸多古代文献中游来的鱼,身薄骨细,鳞光闪耀,腹下有坚硬的棱鳞,能勒人,故名鳓鱼。它们如一把把锃亮锋利的刀,划开海水之迅猛,令一众海洋生物退避三舍。然在老组长眼里,任尔再古老、再蛮横、再新鲜,终得被盐渍卤浸,制成色泽黄亮的“三抱鳓鱼”。
老组长姓赵,早年,曾在岛上的水产公司任组长,且是唯一一个受该公司郑重邀请的人。四五十年前,正是海洋资源丰盛期,在那个相对落后的年代,海产品的加工全凭人工,剖杀、晾晒、翻动、腌制、包装……一般的活,普通人基本可胜任,唯“三抱鳓鱼”制作流程复杂,技术难度大,耗时长,非经验丰富的老手不可。“抱”是岛上的俗语,意为腌制,正宗的三抱鳓鱼要用食盐三次围包鲜鳓鱼,历时三个月才能完成。
那会儿,老组长一点都不老,不过三十多岁,其名气可比年龄大多了,在岛上,想吃到顶级的三抱鳓鱼,必得找他。他家世代渔民,祖辈出海时,遇到了鳓鱼群,一网下去就丰收。天热,从前无任何保鲜技术,渔船靠风行驶,速度又慢,只能把鱼就地腌制。腌制技术代代相传,一路改进,到老组长的父亲时,已然炉火纯青。老组长是家里老幺,从小体弱,父母不舍得他风里来浪里去地捕鱼,便让他学制三抱鳓鱼,等以后有了更好的出路再做打算。不想,他简直迷上了那些繁复而枯燥的工序,全身心投入其中,一遍遍实践,一次次精进,老组长的父祖辈将制三抱鳓鱼作为捕鱼之余的副业,于他则是当仁不让的主业,当然也更加专业,他制的三抱鳓鱼干燥、平整、硬挺,肉色微红,肉质细韧,蒸熟后,用筷子一夹即成丝条状,醇香无比,岛上的人称之为“赵氏三抱”。
老组长一入水产公司,先看木桶,用来腌制三抱鳓鱼的大木桶。每个木桶一大半嵌入了地下,桶内残留了鱼鳞、盐粒、少许卤水,咸腥味跋扈得很,使劲往人们鼻孔钻。负责人简单介绍了情况,公司有专门的工人,每道工序配操作者,如通鱼手、腌鱼手、摆鱼手等,可成品总难尽如人意。老组长边听边围着桶迤迤然而行,转了一圈后,瘦长的身影顿住,说先用清水洗净桶,待半干,再以海水冲刷,彻底晾干后使用。大伙立马照做。
成筐的鲜鳓鱼摆上来,三抱鳓鱼组的工人也围了上来。老组长提醒,看可以,但在他制作时,不要问东问西,不要喧哗,有什么都等完事后再说。他拈起一根竹棒,像拈着针,凑近鳓鱼,将“针”从鳃孔慢慢穿入,经腹腔直通肛门,他的侧脸薄瘦如其手上的鱼体,像被齐整整削过一刀,嘴巴微抿,手不抖,眼不转,那专注样儿,让人觉得他要在鱼上绣出一朵花来。从第三条鱼开始,速度明显加快,旁人看着,好似随便一戳,其实每一戳都不偏不倚,没伤及一丁点无辜的肉和骨。工人们明白,老组长之前是特意放慢动作,为了让他们看得清楚些。
第二道工序开始前,老组长仔细清洗了双手,再用干毛巾擦拭。他的手大,肉却薄,似风干后的鱼,肉紧了,骨头便尤其彰著。“通气”过的鱼被一一摊平,顺服地等待接下来的命运。老组长上前,左手掰开鱼鳃板上骨,用中指从内部挖破鱼眼,让液体流掉,以防眼部腌不干,挖时忌破坏眼膜,保持鱼体美观是检验好手艺的标准之一。右手抓一把盐,往鱼体一拍,四指张开,自鱼尾逆鳞向头部推擦至鳃部,拇指则塞盐进腹腔,后再翻过鱼,推擦另一面。老组长的手心发红,骨节突起又沉陷,反反复复,如海浪涌动。擦盐看似简单,实则深藏玄机,盐既要均匀揉进鱼鳞之内,又不能损坏鳞片,用盐量、推擦力度等完全凭感觉和经验。岛上有句话,手法如戏法,就算研究多遍也未必学得来、学得精。
桶内撒盐,老组长也亲自上手,怕工人撒得欠匀实致鱼体受盐不均,从而生出黑斑。往桶里摆鱼,老组长如发扑克牌,唰唰唰,一条接一条,猛然一看,还以为鱼是活的,自己跳过去摆好了姿势。这个环节看起来轻松,其实极有讲究,得鱼头朝里,鱼体互相侧叠,不留缝隙,鱼体的斜度、堆叠的厚度等一个不恰当,易造成鱼体受压后软硬不等。层鱼层盐,摆完,形如巨大的花瓣,而后撒封口盐,压上石块。石块为老组长带工人们去海边所捡,经海水长期浸润的咸水石头用来压三抱鳓鱼最好。水产公司原来的压鱼石被老组长“开除”了,他捧起掂过,认为分量不够,配不上这么大一桶的鱼,石头的重量大约得达到鱼的一半,方能压得紧实,且出卤彻底。
至此,“一抱”才算完成。“二抱”时,先倒尽“一抱”挤压出的“血卤”,依前法加盐,盖竹帘片,继续以石块压实。“三抱”主要为了巩固鳓鱼的色、味、形等,起码等待一个月以上。各道工序的时间间隔不一,视具体情况而定,制作者须边观察边进行,一个细节不够严谨,轻则口感欠佳,重则前功尽弃。老组长说,制三抱鳓鱼就像开飞机,这一趟出航,中途不可降落,不可返航,只能打起所有精神冲到终点。
历经三个月腌制及重石挤压,鳓鱼体内的绝大多数水分已被耗尽,它们也从一把把银光闪闪的“刀”变成了黄灿灿的“刀”,还更纤薄更坚挺。每回,三抱鳓鱼出桶,老组长都如迎接新生儿般,喜悦又庄重,那抹金黄映亮了他的眼,他对自己的作品是满意的,凑近看,离远看,摸一摸,闻一闻,嘴角不自觉上弯,因削瘦而略显严肃的脸庞也柔和了不少。
有老组长在,水产公司出品的三抱鳓鱼品质飞升,其表皮黄亮,内里浅粉,出盐堆却不咸,受重压而不柴,在无防腐剂和非冷冻前提下,能长期存放于自然环境中不变质不走味。人们的嘴巴早被养刁,味觉是可靠又玄乎的裁判,味道正不正宗一口定论,很快,老组长的好手艺从岛内传到了岛外,连鳓鱼卤也成了抢手货。鳓鱼卤指“二抱”后的卤水,以高档佐料的身份入缸保存,油光闪亮,营养丰富,有一股独属于海味的浓香。对岛民而言,此卤可比酱油百搭多了,使荤菜素菜更入味,羹汤更鲜美,还产生了个著名的绝配——海蜇揾鳓鱼卤,下酒佐餐俱佳。
后来,近海渔业资源式微,水产公司的生意也随之转淡,继而迅速解体,从此,人们很自觉地用“老”字替换掉了赵组长的“赵”字。这个“老”大概包含了两层意思:一代表着过往,他曾是组长;二则是对他手艺的肯定和赞美。好些原水产公司的人因失业而迷茫而黯然,但老组长几乎没受什么影响,反正就是制三抱鳓鱼,在哪儿不能制呢?他常常说,幸亏鳓鱼不像黄鱼那般绝情,一下子难觅踪迹,不然,他可如何是好。
只要鳓鱼没灭绝,老组长的生活便有奔头。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跟家里的那口缸相依相伴,缸是祖传的,腌制三抱鳓鱼专用,岁月的磨炼与盐水的浸润使它划痕处处,色泽暗沉。老组长呢,不是在缸里摆鱼,从缸里捞鱼,就是在缸边打转,时而用手指弹缸面听音,时而将脑袋抵到缸沿闻味。缸外的他与缸里的鱼发生了某种感应,它们已腌至几成熟,他相当了然,从而精准判断鱼何时出缸,就能给订货的人一个交代。
在水产公司,老组长带出过几个不错的徒弟,然人们的舌和胃只乖乖臣服于“赵氏三抱”,上门买货订货的源源不断。不过,老组长不愿多制,每三个月只腌一缸,他儿女不解,家里又不差缸和桶,多制多赚嘛。老组长瘦脸一沉,长而薄的手掌往空气里一劈,若鳓鱼在海中扎了个猛子,接着冷冷吐出一句,制三抱鳓鱼煞费精力,贪多受累还是其次,最怕粗滥,砸了自个的牌子。话毕,他再不理旁人,自顾自用抹布擦拭他的古董缸,擦得光润发亮,如被盘出了包浆。
三个月,又三个月,光阴以腌制一缸鱼的时长为单位,从老组长的身上伶伶俐俐地溜走。弯腰摆鱼,老组长逐渐感到吃力,他腰里的“弹簧”仿佛锈住了,或者部分脆裂了。家人劝他别再制了,他坚持每年制一次,就半缸,选在农历四月鳓鱼最肥美时。自家总要供应到的,过年过节若没有三抱鳓鱼炖蛋这道当家大菜,那多寒碜。
如今,老组长已年近八十,头上的白发所剩无几,如山顶一层薄薄的积雪,他的脸更瘦了,颧骨突兀地耸着。前几年,他愁制三抱鳓鱼的手艺后继无人,儿孙们嫌累嫌麻烦,均未耐心学。这两年,孙子开起了民宿,儿子儿媳大力帮忙,回归自然追求传统的热潮兴起,一些渔家菜中的老味道大受欢迎,比如三抱鳓鱼及海蜇揾鳓鱼卤,于是他们决意重拾这祖传的老手艺,用心请教老组长。老组长又愁,怕儿孙学艺不精,坏了“赵氏三抱”的名声,然转念一想,他们愿意学总是好的,安心传授便是了。
儿子和孙子制三抱鳓鱼,老组长坐于一旁,时不时提醒、拎重点,配以各种手势。因长年从鱼卤里捞鱼,鱼油一点一点渗进了老组长的双手,久洗不净,终被染成了黄色。他的手挥来挥去,恍若两条腌制成功的三抱鳓鱼跃出了缸,在半空中可劲地蹦跶。
乌贼混子
乌贼,这种海洋里少有的具有惊人空中飞行能力的生物被静止于晒场上,以整个儿保持原貌的形式。远看,它们若一只只手套,黑乌乌的,日头一照,细碎的光冷不丁闪耀。“铁拐李”晃着他的大脑袋,检阅军队般一一看过去,偶尔用手指轻按圆鼓鼓的乌贼。他瞅了瞅自己沾上乌贼墨的指肚,勉力直起身眯着眼环视一圈,继而,满足地吹了声口哨。
制“乌贼混子”,“铁拐李”绝对是把好手,有人甚至断言,在岛上,他若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乌贼混子的“混”大致有混杂的意思,一整只鲜乌贼连同它的内脏、墨囊、骨、须、蛋和膏,一样不落地羼杂一起,被毫发无伤地腌制,遂成风味独特的渔家美食。听上去,加工乌贼混子似乎无任何技巧可言,更没复杂的工序,就是用盐腌一腌嘛。不明就里的人也曾如此质疑,“铁拐李”可不惯着,转过大脑袋,直盯对方道,不懂装懂,糟蹋乌贼的都是你这号人。他的眼珠子略凸,却亮,像探照灯直射,那人的气势明显落了下风。岛上确有不自量力者,略懂皮毛就敢大肆腌制,把透骨新鲜的曼氏无针乌贼生生熬至发臭,只得全部倒掉。“铁拐李”气得瞪眼,让人担心两个眼珠子会猛地弹出来,他把心疼和愤懑蓄积于拐杖,“咚咚咚”,敲击了地面好几下才罢休。
“铁拐李”用的并非铁制拐杖,而是木头的,单拐,因姓李,不知谁给起了个“铁拐李”的外号,大伙叫着叫着就顺口了。早年,他做渔民时,在船上出了事故,截去了左小腿,从此用上了拐杖,自然也不能下海了,开了个小店,夫妻俩经营得当,生活还算安逸。“铁拐李”爱吃乌贼,亦珍惜乌贼,即便在海产品丰富的年代,捕来的新鲜乌贼堆积如山,他也舍不得任由一两只变质腐烂,不是将其晒成乌贼鲞就是制成乌贼混子。他发现后者让人更有成就感,那简直是完整精致的乌贼标本,且制混子基本不受天气影响,想制就制,成品还比鲞更能保存得久。
“铁拐李”家中箩筐多,都跟装过煤似的,要么底部和箩身被大片的黑色物质浸染,要么东一个黑点西一个黑点,像长满了雀斑,都是乌贼墨搞的鬼,难以洗净。箩筐为制乌贼混子专用。箩筐摞在院子里,怕长时间曝晒于太阳下导致材质变脆,“铁拐李”搭了个简易的棚,以安放它们。每年农历四五月,低纬度的偏南气流将产卵期乌贼一股脑儿都带了过来,谓乌贼汛,乃制乌贼混子的最佳时机。于是,那些箩筐的使用频率高到极致,当然,“铁拐李”也忙到极致。
制乌贼混子最好选用四月初水或四月半水的雌乌贼,个头得适宜,太大,不易入味,且在加工过程中变味几率大;过小,成品瘦瘪,拖累口感。“铁拐李”坐在摆于院子的竹椅上,右脚抵地,左大腿悬空,干活时,他会把空荡荡的裤管挽起,绳子围大腿一圈,系住,他的拐杖倚在近旁的院墙,犹如忠实的护卫。他的左边摆了几个空箩筐,右边为盛满鲜乌贼的大眼篰篮,一桶雪白的食盐居中,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阵地,妻子想帮忙,总被拒。制作时,他有自己的节奏和手法,别人一插手,令其分心不说,某个步骤换了人,做出来的东西可能就不同了,就像一首曲子弹得正顺畅,却被迫混进了不和谐的音符,难免影响整体效果。
“铁拐李”左手捏乌贼,右手持竹签子戳破乌贼的双眼,让水彻底流尽。戳完整整一篰篮,竹签被暂时弃于一边。他扭了扭肩,拉过盐桶,用三个指头抓起一撮盐,食指中指并拢,将盐缓缓塞进乌贼肚子里。这道工序的重点在于控制力度,轻了,盐塞不均匀,致各部位咸淡不一;重了,乌贼变形,乃至破损。塞完一只,放进箩筐,再塞完一只,又放进箩筐。“铁拐李”的大脑袋转向左转向右,竹椅的“吱扭”声持续不断,眼看箩筐底已被码得齐齐整整的乌贼占据,他借助拐杖起身,跺几下发麻的右脚,然后舍弃拐杖,用一只脚支撑身体,俯身,双手抓盐,撒在码好的乌贼上。坐回椅子,继续塞盐继续码,码一层乌贼撒一层盐。码完一箩筐,“铁拐李”舒出一口气,口哨吹起,声音略嘶哑,调子却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