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问题(组诗)

作者: 孙磊

极 点

横穿傍晚的茶渍,

与熄灭

形成多维的犄角。

在一阵城市的

狂吠后,我只能

为一个破折号活着。

绝不,向问号低头

沿着你,再走十步,

就能看到日落公园了

公园里的老人像石头,

无人击打时

开始变暗。

暗,临时停下来。

我的人生

才得以流淌,

承认吧,老下去,

让酸乳汁和浑浊的纪念

漏进你的喉咙。

漏进深夜

绝对的无眠,进入

壮阔的、孪生的雪山。

腔 调

终年泛白的海浪,

记忆,铿锵碰撞。

锈出

斑驳的船只。

远处有一些漂浮的

航道,被养殖网隔成

烟色暗淡的条衫。

我沿着防波堤,一路

走向岩壁,草丛中

堆满了

汽油桶和轮胎,

似乎在海面前,一切

皆可拆卸。

在波光里,我卸掉

搏斗的光辉

只剩一身嶙峋的

盐粒。

剩的像

岛的定力,它

加速了我的卑微,

在硬币的两面,

我被悬置在

犬儒的、简僻的

空无中。

反而是橘蓝相间的

集装箱,呆在高处,

俯视众生。那盲从的海鸥

跟随着暮光,盘旋。

墨蓝色的海水,拍打着

它们越来越苍凉遥远的

鸣叫声。

视觉问题

应该回到我们的知识尚未能阐明的东西上来。

——于贝尔曼

看进去。废除与撤销。

立体的厄运。

在自足中,突然的不足。

被暴晒的可见性,

在手术刀、课本与退休金中

失声。

时间中的雾,是阐释引起的,

赤贫的语言。泥浆。

反复撕扯理解力。

此时,这里,只剩下

粉饰小修室的排刷。

和专横的墙壁。

只剩下。规则地涂掉

异色。而后涌现成

一种美学。

洪峰在视平线之上

破堤而来,消散

就成为唯一的

治水形式。

物的转移和凝聚

要从更狡诈、更矛盾、更具体

甚至更错综复杂的角度

去寻找。

从“毁容”的角度

看见美貌。看见

那个悖论的门。

空无,另一种可见。

潜在的元宇宙,有极光,

有肉,有关隘和秘籍。

有他人的橘子,酸涩的灯

照亮斯巴达式的健壮,同时

像一卷微缩的胶片

在济南人衰老的皮上

显影。

和平咖啡

沿湖的云雾藕,临街的阿胶王

三哥给足了排场,偌大的济南府,

竟只有县西巷拉满了弓,

箭头也喂了文化的毒,

三两杯下肚,一生的恍惚就交待给

那隔夜的锋芒了。

咖啡是一种特殊的飞翔,

与播放相似,一旦开启,人就在

节奏中轻盈了,就理解了

卤煮的黑汁,油炸的暗刺;

就理解了,善也许并没有

放纵的缺口。

自然也不是口舌的造化,

一阵急雨过后,三哥弹了弹桌子,

保持着谶语的姿势,仿佛那些遮天的法式梧桐

还在泉城路上荫凉路人,还有槐花

闯过大纬二路,迎头撞进你的怀里,

像一群正在祷告的麋鹿。

荷花徐徐盛开,朋友次第凋落,

换季的优雅,终敌不过红旗的狷狂,

而三哥仍喜与众人反复练摊,

潇洒内含他汀,勇气蘸上椒盐

酒酣时随意遥指,远处

赫然有一座灯塔……

密语之人

南京的积雨,

一半是絮叨,一半

来自空旷。不得不填补。

不得不活着,像荆棘。

寂静,能腐蚀一切,

硫酸,默默地穿过白纸,

记忆,在烧焦的纸边儿

开始卷曲,减去灰以后,

无言就是无助。

那就从一个湿润的场景

开始,总是这样

舌头缠住青苔,寿眉卡住凹槽,

只有酒,可以谄媚地漾入

你的涌泉穴,因为熏染如同

漫延,不止于细节,

不止于事实,

不止于互文的浩荡,

甚至,不止于

你我原本的舒适,尽力

倾斜,在尖锐中恍惚,

到诧异时缓坡,

没有终点。但如果

诧异的小碎裙突然晃过,

你立马醉倒在

她们的褶子里,

似乎一下子略过了一生,

在一切非逻辑的愉悦中。

非逻辑的雨一直在下,

无尽的时光,

像陶古公园的射灯

打在你滔滔不绝的谬误上,

谬误至上,生活才值得

说出,值得

不绝望。

“如果死亡

仅能活在话语里,那就

在言说中,留一个

永不密封的口儿。”

只有在那儿

没有远方,只是你我的

远处,或者

不远处。

七页纸

对折的灯光。打量,

信封中,世界浓密安详。

两处森林,很多发光的溪流,

它们努力说出

荒诞至极的广大。

说:一切都可以回答。

并封存,像潘多拉

反向的盒子。

事实上,只有七页

只有七天,总要有人像复活一样

醒来。

而大部分人,如我,

只单纯地在济南长清的一所高层公寓里

迎着光,像迎着真理。

走 了

这一日,烟雾中的黄昏,

如同虚拟的戏台,所有模糊的道路

都在桦树边,一排排渗入

空蒙的远处。

母亲就在那里,

刚从机床厂出来,

身上仍有铁器的味道,

它慢慢渗入我的骨髓。

它从一辆八十年代的渣土车里

倾泄到我们面前。一众黑耙犁

将那个时代刨得粉碎。

这一日,黄昏就在双峰山的北坡,

极目远眺,无尽的人世繁华,

像绸缎一样轻飘飘的,

一点就着。

母亲就在那里,

刚从殡仪馆出来,

身上仍有洗洁精的味道,

它清洗了我五十多年的黑斑,

而我总以为那是些

命运的阴影,从四面埋伏的吞噬中

链条般扼住我的身体,

将我的一生撕得粉碎。

这一日,母亲走了

走得如此干净、饱满。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