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庆炳老师是非常好的师长和朋友
作者: 赵勇 余华时 间:2023年12月28日
地 点: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资料室
一、这个硕士学位是童老师劝我申请的
赵勇:首先感谢余华老师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访谈。在童庆炳老师去世五周年的时候,我记得跟您聊过几句童老师,今天我们就稍微正式地聊一聊。
20年前我读过您的《说话》(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那是一本散文随笔集,我记得您在苏州大学演讲时回答学生提问的说法特别有意思。当时有人问,您是不是上过1988年的作家研究生班,您回答说:“我没有对我没有上大学耿耿于怀,这是首先要声明的,因为我后来还混了一个北师大的硕士文凭,当然那是瞎混的。那时候和不久前来这里的莫言住在一个房间,我们在鲁迅文学院,在那跟北师大联合办的一个创作研究生班上。那些老师们都很厚道,他们知道这些人年纪也偏大,记忆力也不行了,我们的教室白天基本上是空的,到了晚上看电视,下棋,打扑克牌,把那个教室占满了,平时也没有人复习、学习的,都各干各的,到了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是一片背诵声,背卷子,总是在那个考试前一周,老师会把题缩减到二比一。那个时候都还没有人看试题,到考试的前两天,老师们在我们的一再的要求下,我们说一些比较可怜的话,打动他们就把卷子全部端给我们了,然后就这样毕业了,全部拿了硕士学位。我从来不在简历里面提到这件事情,因为这是丢脸的事情。我印象很深,我毕业以后回到嘉兴工作的时候,嘉兴有个《烟雨楼》杂志,想提拔我当主编,他们写信去北师大调查我有没有犯过错误,过了半年,那封信原封没动地回来了,说查无此人,北师大也不承认我,所以我就不说了。”①当时您以这种口吻谈论您与北京师范大学的关系,是不是对北京师范大学有些失望?
余华:没有,没有任何失望,完全是调侃。因为当时你要提升的话,不是要政审嘛,人生中唯一一次当官的机会就这么没了(笑)。这个事情我也跟童老师说过,童老师说不可能,我们档案里肯定全都有。后来可以在网上查询了,我去学信网,还有另一个网查,就是有两个网是查学位和文凭的,一个查学位、一个查文凭,确实有。但是当时为什么是这么一个答复呢?就是寄到嘉兴市文联的一个公函说“查无此人”。我认为可能是有关部门的问题,因为那时候童老师已经不做研究生院的副院长了。不做副院长以后,我认为别的人不了解情况,因为我们没有住在校园里,而是住在鲁迅文学院。我也不知道当时是谁经手这件事情的,可能经手的那个人嫌麻烦,他为了少麻烦,干脆来个“查无此人”。目前来看可能是这么一个情况。
另外,莫言也和我说过。当时北京师范大学请我们回去,我和莫言说,我不去,我连学籍档案都没有。我说你的肯定也没有,你也是“黑户口”。他说他们说他有,我说他们骗你的。结果他不是在会上瞎说吗——莫言喜欢胡说八道,我也喜欢胡说八道——他说他的硕士论文是童老师写的,是吗?
赵勇:对。
余华:后来童老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专门跟他说,说我的学生赵勇把这个写到文章里去了。童老师说,我跟赵勇说,这是莫言说得不对,因为童老师不会说莫言瞎说这样的话,然后就说,连我的学生赵勇,我跟他说他都不相信,他说你(指莫言)以后不要再乱说话了——是这原话。完了以后他又专门说了一句,你再给余华打一个电话,不要在外面说是北师大“野鸡班”毕业的。
所以说我们是正式的、全国第一个由教育部备案的文学创作方向的研究生班。你刚才一提我就想起来,当时莫言跟我说,说童老师跟他说完以后还专门让他关照我。从此以后我没在外面说过我是“野鸡班”毕业的,要不对不起童老师。
赵勇:童老师后来出了一本书,叫作《维纳斯的腰带:创作美学》,那本书请你们好几位作家写的序,您在序言里边对研究生班也有类似的描述,说你们这些学生如何散漫,“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每当童老师来上创作美学时,大教室里立刻坐满了学生,几乎无一缺课”②。当时您对童老师讲课的吸引力概括为两点:一是教学风度,二是学术风格。因为您没上过大学,当时是不是感觉童老师讲课的风格很新鲜?留在您记忆中的有没有一些相关的细节?
余华:童老师我们是知道的,他的语调是很平稳的,没有任何煽动性。但是他讲的内容是很吸引人的。其实我们也挑,我记得当时北京师范大学还有一个老师教古代文学,来给我们上《史记》,讲得也好,他的课来听的人基本上也是把教室坐满的。
赵勇:莫言也说过,那门课对他启发很大。讲课的老师叫韩兆琦。
余华:那门课讲得好。北京师范大学的老师来给我们上课——我们本来都不是好学生,你还想把他留在座椅上吗?所以刚开始的时候都还挺认真,后来越来越散漫了。童老师是因为他是我们的班主任。班主任来上课了,要是都没人,那就太过分了,对吧。但主要还是童老师讲课讲得好,童老师讲课你感觉能听进去。
赵勇:是这样。我想您在这儿说童老师讲课讲得好,也不需要有什么恭维。
余华:对,不需要。
赵勇:因为我也听到一个说法,比如说《山西文学》的主编鲁顺民,我不知道您认识不认识。
余华:鲁顺民,应该认识。
赵勇:因为他也听过童老师讲课,他是另一种评论,他觉得童老师讲课好像比较古板。我不知道您有这种感觉吗?
余华:我们倒反而没这种感觉,因为可能是学生不一样。像我们这帮学生,平时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在生活中,都过于活跃了,所以我们反而不喜欢那些来上课的时候东扯扯西扯扯的教授,我们喜欢你正儿八经地给我们讲,因为下课铃一响,我们一整天都在胡扯。讲《史记》的韩老师也是这样,一上来就是《史记》,下课还是《史记》。有些老师是前面给你扯一些跟课不着边际的话,还有些老师喜欢扯自己最近又跟谁见面了,就是那些名教授之类的。我们当年想,你见过的那些人,我们都是不想见的。但童老师从来不说这种废话。而且童老师上课有一个优点,他很谦虚;他用一种很谦虚的方式给学生上课,不是那种我是大教授、我要对你们怎么怎么诸如此类的。还有一点,说实话,因为童老师的那个课教的刚好是我们这帮学生——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怎么样,反正是我跟莫言——缺的那一块儿。我们当时是深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而童老师主要是从苏联拿过来的文艺学,包括心理美学、创作心理学,对我们来说是欠缺的那一块儿。所以我觉得可能也是这个原因,我们不喜欢上课特别活跃的老师,净瞎扯,40分钟时间里有30分钟是在扯别的。但童老师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哎呀,我发现你怎么长得越来越像童老师了?
赵勇:哈哈,不可能吧。
余华:(朝听众)你们是不是也觉得他越来越像童老师了,像不像?你看有人点头了没有?是,你是长得越来越像童老师了。
赵勇:谈到你们在鲁迅文学院上学的时候,您曾经说过:童老师上完课,他要跟我们在一块,有时候在食堂里面吃饭,吃完饭以后,会到我们宿舍里边坐一坐(余华:对),经常去我们宿舍,我和莫言当时是同一个宿舍,他经常到我们房间里边坐(余华:对)。然后说,现在回忆起来,童老师有一种学者和作家的天真感。然后您又透露一个细节:我们快毕业的时候,童老师到我们房间里边问我们硕士论文准备写什么,您说您还没想好,反正毕业以后还有两年有效期,莫言就开始说,说他准备研究丁玲。
余华:后来他又跟童老师说,当时不是刚好海湾战争爆发了嘛,他说他准备写楚霸王和萨达姆的比较,但我后来问莫言了,他的硕士论文还是正儿八经的,不是楚霸王和萨达姆。他是几天一变。
童老师很关心我们,会一个一个宿舍地看望,当然也是有重点的,因为不可能所有宿舍都去,而且女生宿舍他是不会去的。我们宿舍他是来得最多的,所以经常会来问一下,论文想好了没有?后来我跟童老师说,我就想把《虚伪的作品》改成论文,因为那个东西童老师在课堂上表扬过,说虽然不同意我的唯心主义的观点——因为童老师是唯物主义——但他认为文章还是写得好的。我说我想把它扩展,童老师很支持,然后又问莫言,莫言来了一个楚霸王和萨达姆,这个不是我编的,他确实把那个写成文章了。我一直以为莫言的硕士论文做的是楚霸王和萨达姆,后来莫言告诉我不是,是正儿八经地写文学。
赵勇:因为我在今年四月份也访谈过莫言老师,他提供了一个细节,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他有一段时间想研究毛主席诗词,然后他就把这个意思跟童老师说了,童老师考虑了考虑——还真是为他论文选题考虑了一番,后来又否了这个选题。童老师说,你研究毛主席诗词,你懂诗词格律吗?你要是仅仅在一些表层的方面去谈一下它的内容怎么样,写不够一篇硕士论文,但是你要真的想深入进去,就需要懂诗词格律。后来莫言想了想自己也不懂,就算了。
余华:可能是他跟童老师谈硕士论文的时候,我没在,我记忆里是没有这个东西的。他倒是背了好多毛主席的诗词,而且还是能倒背如流的那种背。他可能是有这样一个论文题目。
赵勇:我知道您,还有莫言、毕淑敏的硕士论文,都是童老师指导的。你们当时是一个什么形式,自己选导师,还是导师来选学生?或者是统一分配导师?
余华:我们当时整个作家班的导师就两个人,一个是童老师,一个是何(镇邦)老师,不像现在有学术导师和创作导师。但是我们还有作家老师,我的作家老师是林斤澜。我本来想找陈建功,我给陈建功打电话,我说反正你也不会管我,但那个时候他们认为陈建功太年轻了,不行。我们当时找老师主要有两拨,一拨是想找王蒙、唐达成这样的,因为那个时候王蒙是文化部长,唐达成是中国作协党组书记,还有一拨是找不管我们的,我是找老林,他也不会来管我。最逗的是谁?最逗的是洪峰跟肖亦农两个人,他们两个人觉得老李准——就是写《李双双》的老李准——有点稀里糊涂的,说是每年逢年过节去给他送两瓶酒,他不就给过了吗?于是他们选的李准。结果李准极其负责任,把他们两个管得苦不堪言。我后来跟他们说,你一定要找你熟的,像林斤澜跟我特别熟悉,所以老林根本不会管我。
赵勇:这倒挺有意思。其实我们已经谈到硕士论文选题了,童老师跟莫言商量过他的硕士论文选题,刚才您也说了,是不是跟您也商量过?
余华:跟我商量了,我就跟他说我能不能把《虚伪的作品》扩展一下,我还有更多的想法可以加进去。那个是1989年写的,选题定的时候已经是1990年了,我说一年以后我有了新的想法,干脆把它扩充一下。
赵勇:但是您的论文题目是《文学是怎样告诉现实的》?
余华:对,我就把它改一下,因为不能再用《虚伪的作品》了。
赵勇:您的文章我也看过,童老师,还有当时参加您答辩的程正民老师都认为您的理论水平比较高。我想问您的是,您当时对硕士论文是怎样一种理解?是不是因为这是硕士论文才要有意加强了它的理论深度?
余华:当时有一段时间是不想拿硕士学位了,是童老师给我打电话,因为当时好像有个两年有效期。现在还有有效期吗?
赵勇:现在也是吧,但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余华:我记得当年是两年。快要到了的时候,大概已经一年多过去,童老师给我打个电话,问你为什么还不来申请硕士学位?我说我已经有研究生毕业证书了。他和我说,你不懂,你那个没用。他说,好比你大学毕业以后还得有一个本科的学位,重要的是这一个。他对我们很关心的。莫言也拖拖拉拉的,后来很晚才去。所以我差不多是最后一批去答辩的。那个时候我就跟童老师说,能不能继续原来的选题,把原来的《虚伪的作品》扩展一下?他说好的。应该是考虑到这是硕士论文以后,我增加了一下理论修养,看了几篇理论文章。因为童老师那里随时可以打电话的,可以再跟他再商量一下。
赵勇:您的论文,还有莫言、毕淑敏的论文,原件我都看过。为什么能看到?因为现在只有程正民老师手头还保留着你们的论文,所以我看到了原件。
余华:那是手写的吗?
赵勇:封面上的文字是手写的。我看到您的这篇论文里既有摘要也有关键词。您罗列的关键词是“真实、精神、叙述语言、时间和形式,现代与传统”这么几个。但是我发现莫言的论文就只有内容提要,没有关键词,所以我就想问,当时对你们的论文有格式上的要求吗?比如说是不是必须有引文,必须做注释,必须有摘要关键词什么的。
余华:我想起来了,是蒋原伦教我的,他那个时候还在《文艺报》。而且内容摘要还要翻译成英文,是他帮我找了当时《文学评论》的一个编辑,英文非常好,后来好像是去了美国还是去哪儿了,帮我翻译的。然后蒋原伦教我有这么一个格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