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民间诗刊的在线资料库
作者: 柯雷本文我要讨论的是中国的民间诗刊。荷兰莱顿大学(Universiteit Leiden)有“中国民间诗刊特别藏书”(collection of unofficial poetry journals from China),是纸质馆藏,除刊物以外,还包括个人诗集和多人诗选。从2019年开始,莱顿大学图书馆的纸质版特别藏书增加了电子部分,也就是数字化的特别藏书,已经扫描了大量资料,并发布在莱顿大学图书馆的网站上。如果大家对此感兴趣,可以点击链接(https://edu.nl/hpjqb)访问数字化特别藏书。
我在2021年参加南京论坛时,曾经讲过数字化的特别藏书的部分内容,如果大家对此感兴趣,可以点击链接(https://edu.nl/8qekb)观看论坛视频,当时主要讲具体的运作方式等方面。接下来,我会总结南京论坛的几处要点,并加上新的想法。
“中国民间诗刊”是什么?相信在座的许多学者已经很熟悉了。除了“民间”这个词,还有“非官方”“地下”“非正式”“独立出版”等说法,今天我就不详细讲述这些说法之间的区别。民间文学现象当然不限于中国,但它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有非常丰富的历史。
所谓的“民间诗刊”或“民间诗歌”,出于各种原因,不一定通过官方的渠道出版。比如,1978年贵州的《启蒙》杂志(见图1。我使用的是复印件,因为莱顿大学图书馆的特别藏书还没有《启蒙》的原件)。再如,北京的《今天》杂志1978年12月创刊号(许多人只知道后面各期蓝色的封面,但其实最早的封面是如图2所示的)。
但我们不应认为这种现象只属于1970年代或1980年代,比如四川大凉山的《独立》杂志,1998年创刊,现在一直在发刊,已经做了25年。那么,为什么这些资料没有通过官方的渠道去出版?比如题材、文风不适合官方渠道等具体原因,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在中国,“办刊物”是一种文化、一种享受,它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已经获得广泛的认可。国内的学者,比如洪子诚、刘登翰、刘福春、张清华、周瓒、李润霞、傅元峰、汤巧巧等学者都对这个现象进行了研究。
民间刊物在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形成了一个悖论的、吊诡的、矛盾的问题,也就是,这些民间诗刊以及它周围的活动和人物一直产生着深远的影响,但却很难找到这些刊物。如果你不属于这个人际关系网,可能根本看不到这些资料,也可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为了帮助其他人(包括许多国内机构和个人)来解决这个矛盾,莱顿大学图书馆开展了数字化特别藏书的项目(或曰数字馆藏、在线资料库,英语常说“online archive”)。同时,我们一直与复旦大学图书馆合作,这种合作方式非常顺利。
我想谈谈莱顿大学数字化项目的若干特点。首先,本项目的目标是提高民间刊物的可见度,并促进教学和研究工作。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本项目采用了开放存取的工作方式,任何人都可以在图书馆网站上观看和下载这些资料。
其次,这个项目的性质是纯粹的学术工作,希望能够为学生、学者、普通读者、翻译家以及其他感兴趣的人提供机会。
至于资源方面,本项目得到了莱顿大学图书馆和复旦大学图书馆的支持。特别是在扫描资料等方面,复旦大学给予了巨大的帮助。2019年,本项目还得到一位个人赞助者的支持,他是一名退休的荷兰医生,荷兰名字是Freerk Heule,中文名字是贺斐。他对中国文化特别感兴趣,在一次参加莱顿大学图书馆的活动后,主动找到我们说想支持本项目,我们由衷地感谢他的支持。
接下来,我想讨论多元性(diversity)。举个例子,1990年代末,有一本名为《葵》(图3)的民间刊物在天津由诗人徐江主办,这是一个“先锋”诗歌的典型例子。几乎同时,在2001年创刊的《打工诗人》(图4)是广东省的民间刊物,属于“打工诗歌”或“工人诗歌”的传统,与先锋文学有所不同。另外,1997年创刊的《翼》(图5)是一本女性写作的民间诗刊,由周瓒主编。这三本刊物代表着不同的文学传统或者文学倾向,但都属于“民间”这一概念。
图3 图4 图5
需要注意的是,在2021年的南京论坛上,我使用的头两个例子与今天不同,但第三个例子就是我今天用的这个例子。今天我对第一个、第二个例子(即先锋诗歌、打工诗歌)进行了更改,但第三个例子(即女性写作)我仍然提到了《翼》诗刊,因为女性写作的资料还是太少。这让我们想起一个更大的宏观问题,即中国当代诗坛的男性霸权,这个问题可能不会一夜之间消失,但我认为我们必须趁着每一个机会去提及,继续讨论,各个方面上尽可能处理。
莱顿大学项目的工作方式以此为出发点:这些作品和刊物都有版权,这是理所当然的,有人误以为民间的作品就没有版权,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尊重版权,不希望影响诗人和编辑的利益,反而希望本项目提高他们的收益。那么,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呢?由于参与中国民间刊物传统的诗人众多,我们无法与每一位作者联络,这是一项繁重的、难以完成的工作。因此,我们采取了另一种做法:与我们希望发布的刊物的编辑或其他核心人物联系,说明项目的性质(学术性)、我们的目标(提高可见度、促进学术工作)和工作方式等,并征求他们的意见。我们并不要求编辑或核心人物代表其他人发言,但至少可以咨询他们。这群在诗坛上有经验的编辑或核心人物,是如何看待我们的做法呢?还有,万一有个别诗人对此有顾虑、不想参与,当他们联系我们时,我们能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封闭某几页或某部分。但迄今为止还没有必要这样做。编辑们以及个别诗人很热情,支持我们的工作,多次还赠送新资料。
在反响方面,除了编辑、核心人物和诸多诗人的大力支持,我们发现海外学者和学生(尤其是研究生),对本项目已经很熟悉,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且在研究和教学中经常使用。
接下来,我想给大家展示目前已加入数字馆藏的刊物:
《今天》《次生林》《高原诗辑》《海上》《大陆》《他们》《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中国当代实验诗歌》《南十字星诗刊》《非非》《汉诗:二十世纪编年史》《北京大学首届文学艺术节专集》《银杏》《面影诗刊》《红旗》《萨克城》《天目诗刊》《现代诗歌运动交流资料》《一行》《北回归线》《倾向》《幸存者》《黑洞:新浪漫主义诗歌艺术丛刊》《写作间》《反对》《九十年代》《象罔》《过渡诗刊》《发现》《诗参考》《异乡人》《南方评论》《组成:夸父研究》《巴别塔》《大骚动》《现代汉诗》《原样》《阵地》《中国第三代诗人诗丛编委会通报材料》《南方诗志》《声音》《新死亡诗体》《天地人》《坚持:中国现代汉诗发展与研究文献》《阿波利奈尔》《北门杂志》《存在诗刊》《东北亚诗刊》《偏移》《我说》《诗歌通讯》《黑蓝》《小杂志》《终点》《新诗人》《诗中国》《独立》《葵》《翼》《放弃》《〈外遇〉诗报》《黄河诗魂》《朋友们》《诗文本》《书》《寄身虫》《第三说》《审视》《诗歌与人》《下半身》《原创性写作》《水沫》《打工诗人》《守望》《唐》《21世纪:中国诗歌民刊》《新诗》《低岸》《大雅》《南京评论》《枕草子:中文诗刊》《新汉诗》《边缘:稿件集》《剃须刀》《诗歌杂志》《屏风》《白诗歌》《谁》《大象诗志》《卡丘主义》《工人诗歌》《新工人》《新工人季刊》《北京主义系列文丛》《首象山》《现代汉诗》《橡皮:中国先锋文学》《中国微小说诗》《大荒》《皮村文学小组作品集》《存在客观主义诗歌年刊》《新工人文学》。
这些刊物主要按时间顺序排列,目前已加入的刊物有100家左右,我们通常每年5月或6月都会进行一次升级,大家可以慢慢欣赏这些美好的刊名。
在21世纪的刊物中,大家会看到第二份《现代汉诗》,这并非错误,通过查阅在线目录,大家会发现有两份《现代汉诗》,一份是1990年代初,另一份是2010年代末。
除刊物以外,特别藏书中还包括多人诗选。第一个例子,是老木编的《新诗潮诗集》(图6),出版于1985年,属于校园诗歌,它的影响特别大。第二个例子,是《野草诗选》(图7),收录了1979年至1993年间的作品,这个群体的历史可能始于1960年代的四川省,特别感谢汤巧巧博士在这方面给我们的巨大帮助,第一步是帮助我们了解这个群体,第二步是收集资料。第三个例子,是《二〇〇一年度中国网络诗歌》(图8),由诗人墓草主编,其文风和文学倾向都很重视“酷儿写作”或“同性恋写作”(“酷儿写作”是一个广义的概念)。这些多人诗选都是时代的记录。
此外,还有许多个人诗集加入了数字馆藏。第一个例子,是海子1983年的《小站》(图9),可能是他的第一本诗集。第二个例子,是《张真的诗集》(图10),也创作于民间诗刊传统最活泼的时代,即1980年代。此外,还有于坚在1989年制作的小册子《作品1988—1989》(图11),大家可以注意一下他写作中对于“作品”这个词的特殊用法,其后继续这样用。
民间的个人诗集不仅仅存在于1980年代,诗人哑默的诗集《梦中故园》正是在2015年出版的。还有很多例子,包括黄翔、芒克、江河、北岛、多多等。不仅是老一代诗人,年轻诗人也很多,今天我无法列举完全部的目录。
下面谈谈两点新的想法,其一是多种边缘性的汇合,其二是中国民间诗歌传统在海外的形象。
“多种边缘性的汇合”,听起来比较复杂,典型的学术行话。我来说明一下。比如“先锋写作”已经是非常大的范畴,参考唐晓渡和张清华在2012年编选的诗选《当代先锋诗30年:谱系与典藏(1979—2009)》,700多页,都是“先锋”作品吗?当然,“先锋”词汇的特殊用法是来自1980年代,当时主要用于和官方做对比,但后来变得越来越大,所以我们必须面对一个问题,即今天的“先锋”作为一个概念是否仍然有当年的用途呢?但至少与官方对比,“先锋”是一个边缘性的概念,是上述“多种边缘性”之一,恰如奚密所说:“从边缘出发。”
第二种边缘性是所谓底层写作。谈到诗歌,比如前面提到的《打工诗人》和《工人诗歌》刊物。
第三种边缘性是女性写作,比如《翼》诗刊,我们可以看到与男性写作的对比,虽然我们不常提及“男性”,因为男性无意识被认为是一种不需要特别强调的存在,无意识被认为是“正常”写作,但今天我不再多讨论男性霸权的问题。
第四种边缘性是酷儿写作,比如诗人墓草的写作和他主编的《二〇〇一年度中国网络诗歌》等。
这四个例子是相互交叉、重叠的。比如,作为《翼》诗刊的主编,周瓒显然属于先锋文学,同时也属于女性写作。墓草同样如此,他显然属于底层写作和打工诗歌,但同时也属于酷儿写作。他的眼光也是如此,作为编辑,他在阅读他人作品时也会有这种意识。
如果我们把“民间”想象成一个空间,那么“民间”这个空间具有争议性。如何给它下一个定义?谁可以给它下一个定义?是根据文风、语言用法、题材、政治话语、出版渠道特点、物质资源等因素进行定义吗?例如,它是否属于某个作家协会,或者是否符合民间写作的传统,还需要考虑刊物的生活方式(不妨把刊物看作有个别性格和行为的一个“人”)、社会地位和关系网来确定是否属于民间?如果属于民间,那么它是什么样的民间呢?因为在民间范围内,也存在着竞争和冲突。例如,甲某某认为乙某某不属于民间,乙某某可能持相反观点。因此,是否可能引出“民间的不同程度”这一概念?无论如何,得看是谁在写作,是谁在阅读,“民间”这个概念具有多义性。在座的陈思和老师的学术成就是一个重要例子,能证明这一点。
“中国民间诗歌传统在海外的形象”是一个老话题,尤其在西方存在着民间与官方之间的关系的政治化问题。不仅仅是民间诗歌,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都存在这个问题。民间与官方之间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和黑白分明,但非专家读者可能会有这种印象,他们认为民间意味着持不同政见者。我不否定,有些资料和文字确实因为特殊原因,所以不能通过官方渠道出版。然而,不能仅仅以此概括中国的民间诗歌传统。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民间诗歌,包括办刊物,是一种文化现象,人们喜欢办刊物。比如2000年网络崛起后,当时许多人认为纸质刊物会消失,但它并没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