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包天笑1920年代编务考论
作者: 刁玉萍引言
1922年2月10日,《新闻报·〈星期〉出版预告》中称:“天笑先生,两三年不做小说了,大家望眼欲穿了,此刻到上海,忽然又高兴做起小说来,现在我们出一种小说周刊,唤作《星期》,请他主任。”①然而包天笑不仅没有做小说,似乎连在编辑舞台都销声匿迹了。而此时第三波通俗文学期刊潮正如火如荼,“自由之鹃”(周瘦鹃)领衔大东书局以《半月》《紫罗兰》为代表的“紫色系”刊物、“快活之鹤”(严独鹤)则牵头世界书局的《红杂志》《红玫瑰》为代表的“红色系”期刊,包氏此次执掌《星期》似乎是一次别去的回归,更像是在第三波通俗期刊潮中惊鸿一瞥了。那么,我们不禁会问,作为清末民初最负盛名的报人包天笑,为何会与这轮期刊潮擦肩而过?他真的甘心退出编辑舞台?如果不是,他做过什么努力?但为何又无能为力?考察包氏此段时间的相关活动,发掘出包氏并非毫无作为,也不是甘心退出,而是在《中外新报》《华北新闻》《蔷薇》《南京市政周刊》等刊物编辑上辛勤耕耘,试图在编辑舞台上再展雄风,然而事与愿违,努力亦湮没于历史的尘埃,本文试图梳理其此时段编务活动历程,考察其得失其背后的动因,以期全面深入推进包天笑报人生涯研究,丰富1920年代报刊历史图景与文学生态,进而助力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报刊出版编辑史研究。
一
1919年9月9日,包天笑在《民国日报》发表启事:“今后凡与鄙人通信者,如为《时报》编辑事,请迳寄《时报》编辑部;如为私函,请迳寄爱而近路庆祥里一五九号俾寓可也。”②告别14年《时报》的原因,并非仅如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所言的倦怠了编辑生涯,准备写《留芳记》,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为筹备《中外新报》。包氏好友钱芥尘在《呜呼毕倚虹先生》中明确说道“天笑辞《时报》,组《中外新报》,仍延先生编要闻兼纂文艺”③。包氏所组《中外新报》的具体情况如何呢?《中外新报》由商人夏馥生出资创办,无政党背景,“以代表舆论,促进政治,改良社会,灌输学术,提倡实业,发挥文艺为志业”④。目前关于夏馥生的相关资料不多。夏馥生曾为好华广告社主人,好华广告社与《新闻报》、《新青年》、商务印书馆等皆有业务往来,生意发达,是中国第一代广告公司代表之一。1919年3月,为扩大业务,夏馥生拟向报业进军。在筹备过程中,他一方面向商务印书馆“购买中国图书公司印刷所材料、生财、机器”等设备⑤,一方面邀请包天笑出任主任编辑,组织编辑队伍。至1919年11月12日,大致准备就绪,中外新报馆在《新闻报》刊登《中外新报出版露布》:
本报宗旨正大,主张稳健,不为党派机关,不作私人喉舌,一以代表舆论,促进政治、改良社会、灌输学术、提倡实业、发挥文艺为职志,每日出版四大张,内容丰富,体裁新颖,延聘海内素负文望、洞达时局之硕彦为编辑,凡中外重要都会商埠,均有特派通信员,各方消息尤为敏捷正确,现已组织就绪,不日出版,特先露布以闻。
上海望平街第一百六十三号中外新报馆谨白⑥
1920年1月1日,《中外新报》拟正式出版,出版广告列出包天笑为主任编辑,毕倚虹等为主笔,即《中外新报出版露布》中所言“素负文望、洞达时局之硕彦”者。以包天笑和毕倚虹等人的办报经验及人脉,加之夏馥生在广告及经营上的能力,《中外新报》本可办得风生水起,但同年11月7日便停版⑦,夏馥生则以一万另五百元将此报盘给姚启桢⑧,而笔者所亲见之《中外新报》发行日期则为1920年4月18日,可谓昙花一现。究其因,除夏馥生资本有限与经营不善外,《中外新报》体制基本因袭《时报》,未能出“新”,是重要原因。“言论”仿佛《时报》“时评”,有包天笑、毕倚虹的“新评”。副刊《新兴味》,分“词林”“游记”“医话”,基本是《时报》副刊《余兴》的复刻版;第二副刊《小消息》(后改为《小新报》)则是《小时报》的孪生品,二者发刊词都如出一辙⑨,俱是强调“极纤屑之事,皆社会上真实现象也,社会之进步与否,腐败与否,皆可此中觇之”⑩。名家长篇连载一直是大报招徕读者、提升销量的重要保障,《申报·自由谈》有天虚我生、毕倚虹、程瞻庐等人的作品披露报端,《新闻报·快活林》不惜重金招揽李涵秋、张恨水等名家担任长篇撰述,此为两报保持吸引力的重要秘密。此时的上海文坛早已过了晚清以来翻译盛于创作的局面,本土小说中的社会小说正引领风骚,《广陵潮》《歇浦潮》《众醉独醒》等名作正风起云涌,掀起一股社会小说潮,而《中外新报》连载的却是包天笑、徐卓呆合译的《友人之妻》,显得极不合时宜,难以发挥副刊长篇连载招徕读者的效力。
《中外新报》中辍,包天笑又应钱芥尘之约,出任天津《华北新闻》总编辑。与奉系关系密切的张弧欲组织舆论机关为政治臂助,出资请政、商、军、报界均有密切联系的钱芥尘创办《华北新闻》。钱芥尘甫一接手创报,就调动其人脉关系,将包天笑、李涵秋、漱六山房、马二先生、何海鸣、张丹斧、张豂子等纳入麾下。除张豂子等极少数人外,《华北新闻》主干皆为南方文人,可视作南派北征的一次行动。经过精心准备,1920年12月15日华北新报馆刊登出版预告:“本报由包天笑先生总持编辑事务,日刊三大张……更特辟‘新文化’一栏,由张培风先生主任,‘新游戏’一栏,由马二先生主任,并约李涵秋、张豂子诸先生担任小说及饶有趣味之文字。”11
经过8个多月的准备,《华北新闻》定于1921年8月20日出版,其宗旨、态度、组织等为:
(一)宗旨 鼓吹地方自治,促成国家统一。(二)态度 取公开的态度,无论何栏,均可投稿。(三)组织 总编辑包天笑先生(前上海时报馆总编辑),总主撰孙东吴先生(前上海申报馆总主笔),并约李涵秋、叶小凤、马二先生、张豂子诸先生分任撰述……(四)增刊 每日增刊“微明”一张,随报赠送,用白话体裁,提倡新文化,由张煊先生主任其事……(六)附送《小日报》,本报与小日报特约,每日随报附送,不加分文,内载漱六山房原著《九尾龟》小说(自第十四集起,现坊间流行之《九尾龟》仅出至十二集,特留出十三集,为直接定报之赠品,以表优待阅者之微意)、李涵秋《新广陵潮》暨马二先生、张豂子诸名家之剧评,以及各种优美有趣味之游戏文字,并欢迎海内文家投稿。12
包天笑虽被露布为总编辑,《华北新闻》竟然找不到他的只言片语,但据《华北新闻》接办者周拂尘回忆,“包天笑名总编,实际上只负责第三版上的副刊”13。第三版副刊实则为增刊《小日报》,其主持者虽未明言为包氏,也未有其作品,但小记者所撰之《〈小日报〉发刊词》与包氏主持的《时报》副刊《小时报发刊词》、《中外新报》副刊《小消息发刊词》所体现的办刊宗旨与理念一脉相承:
《小日报》何为而作也……社会事物之繁之赜之幽之秘,益以奇谲万端,诡幻百状,往往有出人意表者,《小日报》将网罗之,以供读者探讨欤?则径尺之纸,讵能毕举,否则妇孺琐闻,闾巷屑拾,以社会学家之眼光观之,均有研究之价值。《小日报》将掇集之,以飨读者,资彼解剖欤?则万类之纷,乌容殚述,然则渺乎小哉?《小日报》为大漠一沙,沧海一滴而已。虽然一沙一滴,脱施以显微之镜,化分之术,有穷日钻研而不息者,语小莫破,哲人所称,《小日报》其为社会事物一沙一滴之化学室,将公开于读者,爱读君子,其有以诏我来。14
《小日报》侧重“妇孺琐闻、闾巷屑拾”等社会新闻,既能以社会事物的“奇谲万端,诡幻百状”满足市民大众的趣味,还可以“社会学家之眼光观”此琐闻屑拾,发掘其“研究之价值”。为此,《小日报》设立了“小言”“所见所闻”“剧评”等栏目。不难看出,包天笑虽然未直接为《华北新闻》写稿,但《小日报》的办刊理念带有其强烈的个人色彩,是《时报·小时报》《中外新报·小消息》的延续。由于坚持社会新闻与趣味的原则,闾巷琐闻、谐文小言、菊部花丛,兼之社会小说大家李涵秋的《社会罪恶史》、漱六山房的《九尾龟》及叶小凤等人的短篇,内容关注社会,与时潮及文坛上的社会小说潮同频共振,因此《华北新闻》甫一出版就显示出巨大的吸引力,“实销三千份……使号称天津第一大报的《益世报》(当时实销五千份)受到威胁,即增刊半张(日出三张半),以作竞争”15。但好景不长,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奉系军阀失败,金主张弧遭到通缉,《华北新闻》失去靠山,钱芥尘不得不于1922年7月下旬将该报无偿让渡给周拂尘,而与钱芥尘关系密切的包天笑自然也与该报脱离关系。也许此报与北洋政府的关系太深,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及其文字中基本未曾提到,但担任《华北新闻》总编辑、主持副刊《小日报》则是其报人历史中的真实存在。
1923年5月,无锡丝茧业巨子薛南溟与北洋财政总长周自齐合办太湖水泥公司,为扩大影响,由其子薛育津出面创办《苏民报》。经过4个多月的筹备,于同年10月10日出版,由包天笑任社长,毕倚虹任总编,江红蕉、范烟桥、宋痴萍任编辑。该报出版预告称:“宗旨正大,消息灵通,以独立的精神,法正确的言论,指导政治社会,协助文化实业,尤注意江苏本省事业。”16意欲将其打造为“江苏地方报之明星”17,副刊为《余勇》。1924年8月,江浙战争风声鹤唳,“编辑人员均系客籍,现因时局不靖,各欲回籍宁家,只得暂行停刊”18。
二
1921年1月,在《小说月报》成为新文学发表阵地的同时,通俗文学刊物《新声》创刊,随后,《礼拜六》复刊,《半月》《星期》《游戏世界》《快活》等刊物雨后春笋般出现,通俗文学期刊迎来了第三波高潮。在这波期刊潮中,“一鹃一鹤”一跃成为这波期刊潮中的明星,占据着舞台的中心;作为文坛老将的包天笑,只在1922年3月到1923年3月的一年中,编辑52期《星期》及两辑的《滑稽》便黯然退出编辑舞台,鲜有作为。学界对包天笑编辑《星期》《滑稽》已有研究,此处不再赘述。此时的上海文坛,出版界格局已变,与包天笑关系密切的有正书局主人狄平子已经耽于内典及古董字画,商务、中华等于通俗文学着力不多,主导第三波通俗文学期刊潮的是世界书局与大东书局。我们可以从包氏与书局主人的交游找出此两大书局与包氏疏离原因的蛛丝马迹。从《钏影楼回忆录》上看,在《星期》编完52期后,包天笑因为“觉得办周刊很吃力”,主动向沈骏声提出“倘继续办下去,请另换一人编辑,写稿我仍担任”;“可是续编也找不到人,其时瘦鹃也正在大东书局筹备一种小说杂志,取名《半月》,那就正好,于是《星期》便即停刊”19。根据《钏影楼日记》看,实则另有说法。1931年,包天笑哲嗣包可华筹办《女学生杂志》,因为注册事宜,想和大东书局合办,但是大东书局欲“攘窃其名”而抛开包可华自办,包天笑得知后,气愤不已:
晨到部,约徐学禹电话,既而学禹来部视余,云与可华偕来,为《女学生》注册事。初可华欲办《女学生杂志》,商之大东书局,欲与合办,而大东不欲办,今乃攘窃其名,颇思自办。商人道德云亡,而尤其是大东书局,专做此等事。忆在民国初年,约在四五年时,余拟办之小说杂志曰《半月》,(当时在文明书局,沈骏声亦在局),有此议而未办,厥后大东即用其名由周瘦鹃办之。
周瘦鹃晚年回忆却是这样的:由于编辑复刊的《礼拜六》大受追捧,“见出刊物大有可为,一时心血来潮,就自掏腰包,刊行了一个半月刊《半月》,首创三十开本的版式,力求新颖,出了四期,倒也风行一时。只因我的经济力有限,周转不灵,实在难乎为继;世界、大东两书局得了消息,都来和我商洽,愿意代为出版,经过谈判之后,终于被大东取得了发行权,并邀我进书局担任审阅小说杂书的职务”20。我们看《半月》第5期刊登的“敬告读者”:“本志自第五期起归上海四马路中市大东书局独家发行,各处顾客购阅及同行批发均请与大东书局直接接洽。”21《半月》的创刊是1921年3月5日,而《星期》的停刊则是1923年3月。显然,周瘦鹃的回忆基本符合事实。可见周瘦鹃办《半月》完全是出自自己的想法,并非来自沈骏声,大东书局办《半月》,完全属于接盘性质。因此,《钏影楼回忆录》中关于《半月》筹办时间和缘起都是错误的;而《钏影楼日记》中关于《半月》来源的叙述,显然有包天笑的意气和对大东书局及沈骏声不满的成分。但包氏所言“忆在民国初年,约在四五年时”,即1915—1916年间,正是包氏期刊编辑的高光时刻,其拟办《半月》的想法,应该是真的,只是未付诸实践而已。而周氏创办《半月》,也许是与包氏“英雄所见略同”,因二人皆为办刊能手,对期刊市场有敏锐的洞察力,只是包氏想法超前,而周氏正得其时罢了。沈骏声接盘,也许有文明书局时代包天笑办《半月》想法在他头脑中留下印象的回响,但作为著名的出版家,沈氏考虑更多的还是基于对周瘦鹃所办《半月》的市场判断。沈氏选择大红大紫的编辑新星周瘦鹃办《半月》,放弃风头老将包天笑,是基于出版市场的判断。这种考虑还体现在大东书局出版《上海春秋》单行本上。出于市场考量,沈骏声认为包氏办刊虽“过气”,但所撰《上海春秋》正红遍春申浦,有利可图。《上海春秋》先在包氏好友孙东吴编辑的《新申报》连载,后由大东书局陆续发行单行本;至1924年,已经出第二集,销路大好。1925年3月,沈骏声来,告知包天笑“《上海春秋》第一集三千,第二集二千均售罄,拟商三集款,付洋四十五元”。此时《新申报》经济困难,4月19日,包天笑听说《新申报》停刊,《上海春秋》面临连载中辍危险;沈骏声亦担心《上海春秋》连载中辍影响单行本出版,于是撺掇包天笑将“《上海春秋》脱离《新申报》”22,但未谈拢;为达目的,5月6—7日,沈骏声连续两天都来找包天笑,终于谈定;至5月29日,包氏即向沈骏声写信,要求其“一星期内付《上海春秋》款五十元”;8月24日,《新闻报》第17版广告“包天笑著长篇社会小说《上海春秋》第三集出版了”。由于销量大好,沈骏声急于出版第四集,于10月24日向包天笑“催《上海春秋》”,包天笑只好答应“做好几回先送去”。1926年1月,包氏好友赵叔雍与宋雪琴争夺《新申报》主导权时,沈骏声亦参与其中,充当宋雪琴一方的密探,向报处刺探消息,《钏影楼日记》如是记录:沈骏声“忽来访余,吞吐其词,疑为宋派来刺探,颇闻于明日将签约矣”23;结果,赵叔雍失败,包天笑老友孙东吴去《新申报》职务,由谢介子、赵苕狂编辑;《上海春秋》无法续载;后经过赵叔雍等人的运作,情况出现逆转,谢介子、赵苕狂出馆,由黄秋岳、王一之、况夔笙接办《新申报》;1926年3月31日,包氏老友文公达为《新申报》作说客,“约余重撰长篇小说”,“余允之,以《上海春秋》续登之,彼满意而去”24;4月3日,赵叔雍在《晶报·三日报告》称:“《新申报》宣言于四月六日起大刷新”,“包天笑君仍继续撰《上海春秋》长篇小说”25。由于《上海春秋》续载《新申报》,大东书局只好将第四集出版时间推迟至1927年9月2日。对于沈骏声的大东书局而言,利益自然受损。由此处可见,沈骏声既有出版家的精明,也有唯利是图的势利,丝毫不念及文明书局的同事情,与作为行事厚道的老派文人包天笑自然格格不入;在《新申报》问题上,二人又分属不同阵营,心结自然难免。这种心结还体现在其他事件中。1925年9月26日,周瘦鹃打电话联系包天笑,“嘱《甲子絮谈》毕后,另撰一长篇,题目须花描”;包天笑大为不满,在日记中写道:“做小说先送题目令人拣选,可笑事也”,不满可知而已;但碍于大东书局在期刊界的势力,包氏也只好将小说题目“花描”为《玉笑珠香》,由于不叫座,1927年6月29日,《玉笑珠香》载至16回被中辍。1927年11月1日,包天笑办《蔷薇》,亲自到申新报馆晤瘦鹃、独鹤,“约彼辈为小说杂志作文,独鹤允作短篇,瘦鹃则云,将询之沈骏声”26,二者关系不能不让人发生联想。沈骏声名字在《钏影楼日记》只出现了13次,此后,日记中基本找不到沈骏声的相关内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