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非法入侵(短篇小说)
作者: 黄宇菲推荐语:司峥鸣(哈尔滨工业大学)
“所有那些被我们意指为叙事的文学作品具有两大特点:一是有故事,二是有讲故事的人。”小说以莫里的“人类+外来生物”的双重身份为核心,探讨命运、母爱、自我认知以及外来与本土的冲突等多重主题,将“有故事”与“讲故事”之叙事传达寓于角色诉怀及人生矛盾的娓娓道来,构建一个跨越星际、融合现实与幻想的叙事世界。小说采用非线性的叙事结构,通过莫里的意识旅行在不同的时空和命运中穿梭,打破传统叙事的线性时间顺序。这种叙事方式使得故事的层次更加丰富,情节更加紧凑,也为读者带来新奇的阅读体验。读者在跟随莫里的意识旅行中,逐渐拼搭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世界,“有故事”与“讲故事”带来的参与感和探索感增强了小说的吸引力及沉浸性。
“任何叙事文,都要告诉读者,某一事件从某一点开始,经过一道规定的时间流程,而到某一点结束。因此我们可把它们看成是一个充满动态的过程,亦即人生许多经验的一段一段的拼接。”莫里的内心世界丰富而复杂,双重身份的融合赋予角色独特的性格特点和命运走向。作为人类,他渴望母爱,珍视友情,情感细腻而真实;作为外来生物,他冷静分析命运,理性观察社会,逐渐清晰地认知自我。这种双重性让莫里的抉择充满矛盾与挣扎,增加情节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命运与抗争的母题叙述。莫里作为外来生物与人类的结合体,其一生似乎被既定的命运所束缚,无论在哪个平行时空,他都难逃早逝的结局。然而,莫里并未完全屈服于命运,他在最后一次旅行中努力寻找改变命运的可能,试图打破宿命的怪圈。尽管他在最后一次旅行中未能成功改变族群消迹的命运,但莫里的抗争精神并未熄灭。在临终前,莫里将抗争命运的火炬传递给母亲瑞秋,希望她能重拾梦想为更好的生活继续努力。
“人们按照日常生活经验,寻求事件之间的特殊联系,并以某种特定的方式把事件组织起来形成某种与现实世界相关的意义。”自我认知与成长的联结。莫里在与米歇尔的交往中逐渐认识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开始思考爱情、人生的意义以及自我价值。他从一个只知道逃避和顺从的少年,逐渐成长为一个有自己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的个体。这一成长过程不仅是莫里对自我认知的深化,也是他对生活的重新审视和理解,体现个体在社会关系和情感经历中不断成长的必然性。外来与本土的冲突及融合。小说中的外来生物与人类社会的冲突,隐喻不同文化、种族之间的碰撞与融合。莫里作为外来生物的代表,在人类世界中经历从被接纳到被排斥,再到被迫隐藏身份的过程。这一过程反映外来者在本土社会中所面临的困境,以及本土社会对外来者的恐惧、误解和排斥。同时,“外来”的莫里与人类的融合,展现不同生命体之间相互理解和共存的可能性,引发读者对多元文化背景下个体身份和归属感的思考。小说将幻想元素与现实社会相结合,建构一个既奇幻又真实的叙事世界,也以不同符号的再现展示多重意涵。通过莫里的意识旅行,读者得以窥见不同星系、不同文明的奇妙景象。例如,它们通过精神脉络与族人交流,栖身于人类身上完成意识的星际旅行。同时,读者又从莫里的现实生活中得以窥见到人类个体的困境。如被母亲瑞秋控制、在社会底层挣扎、面对教育和经济的压力等。特别是莫里在V13区研究院的工作,以及他所面临的外来生物被人类研究和剿杀的情节,隐喻现实社会中对外来文化和不同生命形式的偏见与冲突。这种幻想与现实的融合不仅丰富了小说的想象空间,也使得小说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和反思更具力度和深度,让读者在享受幻想带来的乐趣的同时,也对现实社会产生深刻的思考。
莫里在十岁零五十九天的时候就死了,但是在二十五岁的第二天才离开。
而它没有名字,出生在光交9348年,榭居五号,一个光交日之后,全族人将迎来消迹。消迹和莫里的死亡一样,像星宇的碎片回归幽深荒蛮的黑夜,长眠于沉寂。
在此之前,它们的族人穿梭在各个星系之间,寻找可以落脚的土壤。最后,它找到了地球,选择栖身于将死之人的肉体上。人类的肉身成为伟大的意识的栖身之地。于是它才会有机会成为莫里。
它们的母亲是为整颗星球提供精神养料的参天古木,支持它们建立精神脉络与族人交流,支持这里最强大的族人完成一段意识的星际旅行。精神脉络不仅是同族人交流的渠道,也是它们与人类的意识产生联系的唯一方式,通过一根自古木生出的金色的意识交流线连接彼此。它信仰精神数值、思维和光交——它们的时间。族长曾说,它们会栖身在与自己精神数值完全匹配的人类身上,只有这样才不会引起怀疑。这样的栖身是被动的,更像是精神数值的自动配对。
于是每来到一个空间,它都会栖身于莫里。栖身之前,他死亡的方式也无一例外没有变化。它熟稔他的死亡和他的死因。十岁零五十九天。用了二十年的浴缸。爆管的冷水。瓷砖是蓝色花朵、紫色花心。发霉发臭的黄色塑料浴帘。母亲立在他的身边,桃红色长袍淋湿后变成鲜红。他是溺水死亡。
它有过很多次旅行,加起来应该比光交山的海拔还要高。所有旅行以失败告终。莫里要么病死,要么饿死,要么被打死。数以万计的平行时空里,莫里在栖身下的死亡都昭示着同样的结局——这样的空间不适合族人生存。
最后一次旅行是它们最后的希望,如果希望破灭,它们只能面临消迹。所以,它一定要找到那个不会致使莫里病死、饿死或是被打死的空间,这样它的族人在异乡生存时才会有很大概率存活。意识旅行之前,它们为它献上一朵盛开在光交山下的银色花朵和最后一粒古木的种子。
然后它接替莫里醒来,母亲抱着他哭。
鼻腔里还残留着水滴滚动的血腥味,轻轻呼吸便疼得脚趾蜷缩。
这是它对水的印象。经历了一万八千七百 五十一次旅行后,它便习以为常。
十岁的莫里实在是太小了,它想也许将他平放在手掌里都会被掌心的鳞片卡住。妈妈将他从盛满水的浴缸里抱出,给他裹了一条干浴巾。他站在破碎的穿衣镜前打量着这个小小的躯体。在它的眼里,稻草金的头发是孕育生命的卵线,蓝眼是光交山上的碎石,微红的嘴是银花的花心,皮肤是故乡的白壤。两只手各有五根触趾,两条腿上也各有五根,大腿与肚子的交界处还有一个软软的小把手。它的本体是光洁的,有人类的形体,却缺失五官,没有卵线、光交山的碎石、银花的花心、白色的土壤和此种生命体特有的小把手,手上各有四根触指,脚上各两根(它认为这就是它们行走缓慢的原因)。它从人类的样貌上感受到了故乡的痕迹。
第二天,它将古木的种子种进了后院的土壤里,这是它旅行时养成的习惯。前期,种子需要它的精神来给自己的萌芽提供养料,后期,等种子长成树木,精神能量才会回到它的身体里。最后一次旅行,它要保证莫里不会过早死亡,这样种子才有机会长成树木,搭建通往光交山古木的精神脉络,让它和它的族人上传承载着自我精神的意识核——它们的心脏,完成迁徙。只要意识核得以存活,它们便可以战胜消迹。
它总是好奇人类的眼睛是如何与外界交流的。它们没有眼睛。思维就是光线,在物质世界中不断反射,在它们的精神世界里还原真实的景象。栖身在人类身上意味着它可以调动眼睛而不是用思维观察这个世界——这是它最喜欢的部分。它走路时会一直盯着地面看,每一块砖随着它的步伐向后滑去,它走快一些,砖块消失的速度也变快,当它跑起来,交替着两条细细的腿,就会撞在别人身上。
走路不长眼的怪胎!被莫里撞到的男孩冲他骂着,挥起拳头就要揍他。
好心的米歇尔在这时候替他出头,然后成为他此生第一个朋友。她抹着被揍成血的鼻子朝莫里抬抬下巴:小鬼,你欠我个人情,就拿明天的数学考试作为回报吧!然后,她带着莫里去学校的自动贩卖机,对着出货口掏了半天,摸了把芥末青豆,告诉他,想哭的时候就吃这个,于是没有人说他是个爱哭包。
米歇尔是它接触最久的人。自动贩卖机里的芥末青豆。抢劫糖果店。蛋糕里的玩具青蛙。快餐店里,冰淇淋机像瀑布一样吐着奶油和糖浆。1622国道上踩着报废的汽车跳舞。卢森湖。流苏针织衫要薄,要短,露出肚脐。刺绣牛仔裤一定不能太过紧身,卷边,堆叠,且一定要用剪刀剪一剪。抓夹不必精致,二手摊塑料的高饱和质感让人着迷。空手道和榛子巧克力。黄色素沉淀的柠檬气泡水倒影着波姬·小丝的影子,萨冈的知觉,从而构筑米歇尔的自信和洒脱。她的家庭让人津津乐道,一个恐怖片童星出道的姐姐,三个棒球手哥哥,一个律师母亲,一个医生父亲,卓越大厦顶层公寓,尽情铺陈。她的人生没有升华,没有主题,大多时候反其道而行,皆是意料之外的结局。
他们是生物课一起做实验的同桌,米歇尔更愿意形容莫里为杀死青蛙的同伙。我的同伙,青蛙是卵生还是胎生?米歇尔总记不住正确答案。她讨厌青蛙,觉得它们滑溜溜的相貌实在可怖,于是她课本上的青蛙图片都被莫里拿便利贴贴住了。
卵生。他说。
而它们从卵线中出生。
卵线,思维的起源,银花的蕊。银花盛开之时,蕊脱离银花,飘向榭居,黏附于分泌着营养液的古木表面,分裂,发育,形成胚胎。它见证了吸取古木营养的蕊的演变,从一根细细的金色卵线,蜷缩成一颗小小的银色核桃,缓慢地生长出它们的雏形,然后落地,出生。
对它而言,人类生命的起源实在是晦涩难懂。
瑞秋生下他的时候很年轻,高中毕业,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找到工作。他还小的时候问过她自己是怎么来的。瑞秋说,他是买水烟买来的,买一赠一,非常划算。
他和他的母亲瑞秋住在郊区的平房里。马路宽且脏,红绿灯俯视着荒凉的街区,仍在一丝不苟地按程序工作。街道两旁荒废许久的私人仓库前经年有流浪者出没。他们和它见到的正常人类不同。有人无精打采地坐在卷帘门前,有人三五成群围成一个圈,时而低头摇摆,时而仰头晃荡,还有人对着歪斜的路灯哆哆嗦嗦,而有人的脑袋几乎与地面相接。他们是游戏里非玩家角色般的存在,永远只待在一平方米的区域里,偶有故障且脱离真实。
瑞秋靠做钟点工为生,赚来的钱用来侍弄水烟。她有着和职业素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堆积如山的比萨盒和水果罐头。檀香线香。木雕象神。黄铜铃铛上的拉克斯米吉。成串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彩色小灯笼。金瓶、银瓶的水烟,闪烁着霓虹灯光的紫瓶、绿瓶水烟,情人相赠的黄瓶水烟。蜂蜜、柳橙、凤梨、草莓、咖啡和可乐,均是吸食之物。她是自由主义者,她所信奉的自由则是一件二手长袍,桃红色金边缎面,劣质金丝绣成蝴蝶、花朵、葡萄藤和垂柳。
他想那个常来家里的金发邮递员应当是自己的父亲,后来他发现,家里的男人总是变着模样。退伍的棒球手,体毛像热带雨林的马戏团驯兽师,穿着紧身牛仔裤的比萨送货员……没有一个人正视他,除了那个牛仔裤,那个在过去几个空间里都成为他继父的人,盯着躺在沙发上装睡的男孩许久,然后哧了一声。他对十岁的莫里产生了欲念,事后给他一枚银元,故作慈爱地哄着他:拿着,去买一根棒棒糖吧。幼儿阶段让他无法控制的行为再度出现——尿床。瑞秋取笑他十二岁了还会这样,他只能趁她醒来之前偷偷地在后院里晾晒湿透的被褥。直到瑞秋看到了莫里藏在床头抽屉里的纸条,上面清楚地记录了那个牛仔裤男人对莫里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此后,莫里再也没有在家里看到那个男人。
从来就没有他的父亲。即使有,他既没有看望过莫里,也没有出过抚养费。一万八千七百 五十次意识的旅行中,他蒸发得很彻底。
有时候族人会沿着它的精神脉络找到它,告诉它,又有一个新生儿诞生了。它们要带它去光交山做洗礼。白土涂满脸颊,捣碎的银花花瓣涂抹身体。洗礼一做就是半个光交日。
它刚落地的时候,未曾领略黑暗。要用思维探清周围的事物是一件困难的事,这并非天生的技能。它在混沌里游走了许久,直到抓住族人们的精神脉络,在它们的教导下掌握如何运用意识和思维的波流在脑海中复刻出榭居、古木、白土平原和光交山。榭居是古木上的蜂巢,白土平原是古木的养料,光交山则是它们的时间,海拔每升高一米,时间便过去一个光交年。
它的一天是人类的一百年,有时自己在一天里,可能会面对数十个莫里的死亡。它尝试把每一段人生都过好,这样才不会辜负那个十岁时在浴缸里溺死的孩子。但每一次它都要面对瑞秋。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他认为她的眼里只有她自己,所以每一次,莫里都会设法逃离她。去寄宿学校,白天上课,晚上去快餐店打工,累了就睡在员工厕所的马桶隔间里。周末,他就在养老院做志愿者。圣诞节跟着米歇尔一家去乡下的湖畔别墅里。米歇尔的父母会事无巨细地询问他的生活。他们建议他去上大学,但是瑞秋不肯让他离开,于是他只能继续在快餐店打工,在养老院做志愿者,赚来的钱用来贴补家用,或帮瑞秋摆平被瑞秋欺骗的男人和债主,或拿去给瑞秋治病。他得时时留神,稍不注意这些钱就会被瑞秋拿去买水烟。如果他不给她钱,她就会倒在地上撒泼打滚,一边挠着胸口一边痛苦地祈祷着。瑞秋会在五十岁时因为肺结核去世,在那之后只有他一人。他终生未娶,没有孩子,直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