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记忆(散文)

作者: 邓宗良

1. 阳光坡地

父亲从雷州东洋到小镇工作,小镇里没有他的房屋。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我们租住在旧楼房的一间房子里。是二楼,有条通道与另一栋楼连接。两边的绿琉璃栏杆,是花瓶的样子,通道看上去像个露台。角落里蹲着个用玫瑰色陶土做的小圆灶,不下雨时,母亲在这里做饭。雨天把小圆灶搬回屋,烟气也跟着进来。

楼梯是一块块搁板做的,很陡,大人一不留神就踩空。一次,一个人在家,从梯上滚落到地上,像睡了一个饱觉。母亲吓着了,决意要做一间自家的平房。

她是小镇的人,租房的感觉太不踏实,一直想有间屋子,才像个家。

两个月后,我们在小镇西北坡建好了一间屋,土夯的墙,稻草屋顶。秋风初起,屋子孤零零地挂在镇子边缘,真担心它被吹走。向西看去,北边是一片花生地。花生叶子已经发暗,有了锈斑,该收获了。南边则是一片长满野草的坡地。低头吃草的雷州黄牛,看上去一动不动。啃过的青草气味清新,掺在被阳光晒透的泥土燥气里。

母亲很开心,问我,你闻到香味了吗?

乍一看,这是小镇的一处风景。秋天里,依然有些野花,一小朵,一小朵,有黄的,有红的。蝴蝶在上面飞来飞去,像飘起的花儿。狗儿跳跃着,不依不饶地用爪子抓蝴蝶。坡地上鼓着一个个坡草覆盖的小圆包,问大人那是什么,大人有些不情愿地说是些旧墓,当作小土堆好了。好心情一下子坠落下来,还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显然是被吓着了。清明节时,这片坡地成了镇子最热闹的地方。之后天热起来,那里的中午几乎看不到人影。太阳直直地烘烤着,稍远的地方,像是忽然生出一片虚虚晃晃的水塘,蒸腾的水汽里,还看得见扭曲破碎的倒影。

这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到了冬天,枯干的狗尾巴草被风扫倒,吹跑,露出贴在地面的蜈蚣草。蜈蚣草粗壮结实,爬满坡地,像一张灰中带绿的大渔网。远处偶尔有个新土堆,很扎眼,眼睛不听使唤地老朝着它看。来年的第一场春雨,远远地从海上吹来,贴着地面落下,砸出一股烟尘。坡地一口气呼出了鲜亮的绿色。花儿招引着各种从地里爬出的、从天上飞来的小生灵,也召唤着孩子们。孩子们看到的是花儿的世界。喝饱雨水的蜈蚣草,肥硕而生脆。挖开泥土,孩子们捡拾到各种贝壳,还有珊瑚枝。泥土一直滋养着它们,它们的颜色和纹路依然鲜活。蒿草和艾草长高了,坡地显得平整了许多。偶尔出现的送葬队伍,在野草野花里露出脑袋和腰身。飘动的白幡,摇晃的纸人,带来一阵哭哭啼啼和敲敲打打。孩子们不再害怕。那些人像是一帮路过的戏班子。他们在白晃晃的阳光下,只是一些闪亮的轮廓。

当初母亲说要在这里建屋子,外婆不吭声。母亲请“盲公"去看过。“盲公”是双目失明的老男人,能算命,会“看”风水。有人说这是封建迷信。对他们的存在,大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盲公”需要时在,不需要时不在,若隐若现,更为神秘。“盲公”戴着手工作坊做的平面墨镜,遮挡着老是看着天际的“目光”。他们手指头白白净净的,时而灵巧,时而迟疑,摆动着,掐算着。母亲将“盲公”的话讲给外婆。盲公是这样说的,坡地此处地形颇好,上下透彻,阳气上行,择个吉日动土便是。外公跟外婆说,还怕什么,建吧。父亲真的不相信这些,觉得多此一举。挖地基时,浅层黄土下就是红土,几颗贝壳、螺壳和珊瑚石,滚落出来,闪闪发亮。那时我还以为是有人故意放进去的,好让外婆放心,还竟然怀疑到了“盲公”。

慢慢垒高的夯土墙,在暮色里前后张望。

来了一只小黑山羊,咩咩地冲人叫,眼里满是孤独和祈求。舅舅把它拴到刚刚夯出的墙角边,母亲抱来很多细嫩的树叶,好让它挑到它最喜欢的。隔天解开绳子,它也不跑掉。一家人高兴了好些天,这是个好彩头。房子做好了,鞭炮燃了长长的一串。门前的草地上,踩出的一条小路,被几场雨水刷出发旧的灰白。小路将房子连接到一条从镇里通往坡地下方酱油厂的牛车路。不再有游离的感觉。

这条大路热闹。酱油厂的西面是屠宰厂。牛车拉着装在猪笼里的肥猪,歪歪扭扭地转动着木轱辘,风雨无阻。有些后生则更生猛,吭哧吭哧抬着一头大猪,就来了。猪也是装在桶状竹笼里。猪烦躁地从笼眼里挤出硬蹄子和长嘴巴,不时尖叫几下,不喜欢这般伺候。

这条路有一处旁边长满翠竹,微微隆起的路面,被牛车压塌了,翘起拱砖,露出个小窟窿。好心人很快铲土填平了它。高高的竹子在风中摆来摆去,澄澈的声响,像擦拭着什么。

黎明时分,这条路咚咚地被嘈杂的脚步敲响。买卖人肩上的扁担上下晃动。从屠宰厂挑出的沉重担子,匆匆地赶往集市。 春节、清明、端午、中秋这些民间节日,契合了一年里人们情感的变化,在累积、释放中找着节。这一些起承转合,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悲欢离合,有的是不期而遇,有的是等待已久。

雷州人似乎更看重清明,没有什么比得上祭祀先人重要。先人跋山涉水而来,世代血脉留下。四处奔波的人们,清明时节跟着细雨悄悄回来了。千里迢迢,只是为了给祖先上一炷香。已是满目青翠的坡地,一时人头攒动,鞭炮噼噼啪啪地响成一片。坟头培上了新土,又用长势更好的更平整的新草皮压实。没有烧透的纸钱漫天飞舞,落在近的和远的灌木丛里。一个坟前,几代同堂,是最珍贵的影像,最值得的炫耀。一些人还带来自己的朋友。那些朋友看上去有头有脸,着装严谨,表情肃穆,只是有几分僵硬。泥土看不惯他们发亮的皮鞋,早就把它弄脏。清明时家家户户就有些故事。小时候,父母带着我们走回雷州东洋给爷爷奶奶过清明。后来父母坐车也走不成,儿子辈打摩的回去做,儿子辈走不动了,孙子辈开车回去。以前母亲回去,穿戴得体,挑不出毛病。一年当中,她也就是这一次用米汤浆过衣裳。挺括衫裤的响声,窸窸窣窣的,让人沉浸在悲伤和敬畏中。

可怜那些无人照顾的坟头,风雨侵蚀,在丛生的杂草里,悄然衰老和枯萎,不知不觉的抹成了平地。后人凋零,香火已无。坟在时,人们还有议论,说这是谁家故去的什么什么人,或者说,这个故去的人其后人是谁谁。故去之人品行的优劣,成为高看或蔑视他们健在后人的依据。这确实失之偏颇。坟头有着有形无形的高低和薄厚。坡地上有座大墓,面向大海,石碑高高的。小时候,还有人问这是什么人等?后来灌木丛把墓碑遮挡得严严实实,知道一点底细的老人也已不在。多看一眼的是路过的陌生人。坡地几处浓密的灌木丛里,还有以前装着穷人遗骨的酒坛子。即使在烧柴火和收集枝叶沤绿肥的年代,也没人砍过这些灌木。灌木丛里棘刺横生,鼠的出没,引来了花纹精美的蛇。之后又招来胆大心细的捕蛇人。从远处看,乡间小路蜿蜒于坡地起起伏伏的线条里,如此流畅,是想不到的。故去的人们,只是走累了,在路边歇息。

我们家周围,后来建起了越来越多的房屋。有人在挖地基时,见到不想见到的,会托人悄悄找个酒坛子,不声不响地收拾好,找个僻静处埋好。有人讲究些,请来庙里的和尚,简单而庄重地比划一下。不知道的,还吃了一惊,以为他们家怎么的了,西方一些城市,坟地与人们毗邻而居,早有所闻。

西方人的眼里,开罗是东方城市,在那里也见过一片安顿故去之人的“老城”,没见到屋顶,是极少下雨的缘故吗?我们小镇不避先人的坟墓,与那些地方不是一回事,各有说道。 有人说,他们在坡地看到过鬼火。鬼火跟随人,你跑它跑,你停它停,要是招惹了它,说不定要跟着你回家。说得活灵活现。这话吓唬住了调皮的孩子,也能使说这话的人成为一时的话题,受到关注。镇中学的老师说,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只是夸大其词罢了。烈日的炙烤,暴晒的遗骨在黑夜里是可以发出磷光的。再说,夜幕里,行走在坡地里的人们提着的马灯、吸食的烟卷,也是闪烁不定,飘飘忽忽,给人以幻觉和想象。

父亲活到九十出头,有足够多的时间让他反反复复地推敲后事。即使火化后只是一捧骨灰,埋在何处,还是叫他左右为难,念叨了一年又一年,这使他忘记了自己的年老体衰和疾病的痛苦。有些年,他说落叶归根,要回雷州东洋,跟我爷爷奶奶在一起。有些年又说,家门口这片坡地上也不错。这道选择题,他来回地变,从非此即彼,到嘟嘟囔囔的,不分彼此。母亲说她不想回东洋,那里的墓地在潮间带,时不时被潮水淹没。

父亲不再抵制这个看法。临走前那些日子,他喜欢久久地看着视野之内熟悉的风物,比如家里的旧物件,屋顶,风,雨,天空,还有巷口。他到巷口看着那片熟悉的坡地,说,坡地的花还是这么好看,又说,这坡地地势高,说不定真的可以望得见雷州东洋。东洋的水稻,春天好绿,夏天好黄。夏种之后又好绿,秋天又好黄。那望不到边的万顷良田,在他眼里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循环往复,没有尽头。其实,如果不是在梦里,从坡地上是看不到雷州东洋的,还有三十多里路呢。

从巷口看去,坡地上那小片桉树长高了。桉树几乎贴着地面就挂满枝叶。桉树林后面,我们在挖土埋父亲的骨灰。已经走不动的母亲,扶着墙根,一步一歇,拖着自己的身体到了巷口。桉树浓密得像一堵墙,她看不到林子的后面。她在前一天就叮嘱我们建完后,不要从那里直接回家。要是直接回家,那三四百米的距离,只是喝一碗热粥的工夫。我们绕了一个大圈,上了公路,往回走。小时候,这段公路是一个大坡,黑色的沥青是一条带子,抖落下,又挂上起。公路已修整得又宽大、又明亮。心里记着那个大起大落的陡坡,它还在脚底的感觉上。这天必须穿的草鞋早就磨破了。几十年没有光脚走过路了,柔软的脚底不能再叫作脚板,石头子轻轻松松就扎出一些血口子。回了家,母亲问,挖出的泥土是新的吗?她听到挖出的是新土,还有马齿沙,白净干爽的马齿沙,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还问,旁边留够位置了吗?

老母亲说,等她走得动,就去看我老父亲。好像老父亲只是出去一趟,没走远。

转年,春节回家。母亲颇为担心地说,你们不知老例,我要先给你们打个招呼,春节不兴上坟。我还是去了,因为我带着父亲没见过的,生前没少念叨的第四代。坡地开阔,向阳,只要小镇有一缕阳光,就会洒落在那里。母亲在家门口,费着劲儿,扶住墙角,等着我们回来。见到我们,就问,有人看见你们了吗?母亲是希望有人看见的。这短短的一截路,没见到别的人,也没留意过远处或身后有无别的人。我清理着顺着裤脚往里钻的一种带刺芒的草芯,想了想该怎么回答她。我跟母亲点了点头,说,有人看见了。从小到大,不管嘴里说着什么,脸上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心里是怎么想的,母亲一眼就看出来。老母亲的目光,还是那个样子,会心而温暖。

六年前,母亲到了父亲身边。她说过要来看他的。这片坡地埋下了我最美的记忆。

2. 影子在前

从记事起,家里就有一条小黄狗。只是不知它是怎么来的。

前两年,上小学一年级的孙子在家里上网课。他在家里跑来跑去,稚嫩而纯真地背诵着一篇课文:影子在前,影子在后,影子常常跟着我,就像一条小黑狗。

整整一个夜晚,小黄狗就在眼前,活蹦乱跳。接下来的那些天里,小黄狗像是在前面的影子。

那时小黄狗总是跟我一般高。我长高,它也长高。不管它长多高,我们还是叫它黄仔。黄仔蹲在门边,等我放学回来。一见到我,就扑到我肩膀上,几乎要把我压倒。然后,转着圈,摇着尾巴,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我,像在检查我是不是跟出门时一模一样,有没有少了些什么。它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甩着尾巴,有些得意,有些张扬。它似乎在说,在这个家,它是一个角儿,一个不可或缺的角儿。

七岁那年夏天,我们要离开小镇,回父亲的村庄住一些日子。母亲提前跟黄仔念叨过,不时带它到外婆家,好到时把它留下来。它似懂非懂,变得更机警了。那天我们一出门,它就紧跟着,哄不走它。天快亮了,我们狠下心用石头扔它,使劲地扔,想吓唬住它。当然都精准地打歪了。这依然没用。它不能理解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停下来歪着脑袋看了看,又跟了上来。忽然间,它似乎看明白了,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像迎接我放学那样。我抱住它脑袋。母亲落泪了,蹲下来跟它说,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们。现在到处打狗,你去一个陌生地方,怎么能让人放心呢!它一脸茫然。母亲又说,回去吧,回外婆家,她的院子里,有你吃饭的大花碗,有你睡觉的暖窝窝,还有你的好伙伴大白猫,还有小牛犊呢。这些话母亲不知说了多少遍,这次说得颇为动情。黄仔用鼻子贴着我,闻了好久。它好像闻到了我的阵阵心疼。它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追了一会儿。这样,反反复复地,慢慢地拉大了距离。在看得最远的坡顶上,它终于停下了脚步。它看懂了一场不舍的告别。雷州半岛东岸这片土地类似丘陵,坡地像倒扣过来的铁锅,坡顶宽宽的平平的,黄仔显得无比孤单。

我一直盯着越来越小的黄仔,没看到它的身边还有一棵马尾松。后来,看不清黄仔了,只能看见这棵树冠很大的马尾松。马尾松也小得像一只牛蚊子,叮在长长的坡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