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人下班,治标难治本

作者: 杨智杰

赶人下班,治标难治本0
图/IC

中国无人机龙头企业大疆的总部办公楼,越到深夜,越发“醒目”。

大疆在深圳南山区的总部大楼,已成为当地的网红打卡地。其外观由两栋不对称的超高层塔楼组成,镶嵌多个巨大的“玻璃盒子”,高低错落,悬空而立,颇具未来科幻感。

但另一面,通体玻璃建筑也成了员工加班的“指示牌”——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不少网友分享自己夜间路过大楼时的照片,感慨即便在晚上10点后,大楼依旧灯火通明。

近期据媒体报道,“卷王”大疆开始带头反“内卷”, 强制要求员工21点下班。随后,“美的被曝强制18点20分下班”登上社交平台热搜。

早在2021年,快手、腾讯等互联网大厂曾对畸形加班文化进行纠偏,举措不乏取消大小周、21点前要离开办公室、周六日加班需申请等。如今,“反内卷”从互联网行业向制造业蔓延。被诟病许久的“996”,真的要终结了?

反对“形式化加班”

据《经济观察报》报道,自2月27日起,大疆开始实行强制不加班政策。在深圳总部,部门主管会在21点“赶人下班”, HRBP(特定业务部门的人力资源管理者)也背着“必须清场”的KPI。大疆在上海的办公楼,到了21点准时关灯。

在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有大疆员工兴奋地分享,因21点下班,“从未在这个点见过这么拥挤的地铁站,下班人潮涌动得像在消防演练”。

“确实是最晚21点下班,到点有人赶人,HRBP明确说欢迎早下班,执行得很彻底。”一位大疆员工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

家电企业美的集团总部,在距离深圳约150公里的佛山市。3月10日,“美的集团强制18点20分下班”的话题登上热搜。“美的厨热电器”等美的企业微博账号也在评论区回应“真的不加班”。

美的向《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的一份资料显示,美的集团副总裁兼家用空调事业部总裁赵磊回应,在新闻登上热搜后,他们内部查阅发现,集团并未有正式文件称18点20分下班。

但赵磊提到,2025年起,集团在制度上明确了禁止下班时间开会、形式主义加班,将其列入今年简化工作方式的“六条禁令”中。

赵磊解释,随着企业规模不断扩大,可能会在工作方式和企业文化方面积累一些弊病,需要及时“修剪”。去年,他们通过集团内部的“直通董事长”等渠道了解到,一些同事反映集团存在“表演式工作”现象:比如月报、周报甚至日报都需要以PPT展示,而且PPT需要过度美化;还有部门选在18点下班后开会;一些领导下班后不离开,导致员工即便完成工作,也不敢提前离开等。“这些现象被我们称为无效工作,浪费了大量资源和时间,长期积累下来,一定会带来结构性成本的增加。”

但赵磊强调,集团并没有在形式上要求员工必须18点下班,或者绝对不允许员工加班,核心还是引导员工在8小时内聚焦在核心的、有价值的工作上。“如果真的有业务需求,比如跟海外客户沟通等,可以申请加班。”

除了美的,网传另一家家电巨头海尔集团实行“全面落实双休制”,规定包括所有部门周六不得到公司上班,当天食堂也不提供餐食服务,特殊情况如需加班,要提前一周申请。3月10日,有海尔内部人士向界面新闻否认发过通知,“不知道是从哪里弄出来的”。

但海尔集团对此也回应了媒体:“海尔持续提升员工工作体验,坚决抵制无效加班,反对‘形式化出勤’。这是我们对员工辛勤付出的尊重,也是对高效工作模式的积极探索。”

为了降本提效

综合公开信息,此次多家公司开始推进强制下班,与企业降本增效的考量有一定关系。

在大疆提出强制21点下班之前,有媒体曾报道,2024年年底,大疆为优化成本发文称,自2025年1月1日起,不再报销夜间加班打车费,关闭健身房、游泳馆和羽毛球馆等场馆服务,缩减团建经费、内部币购物优惠减少等。为弥补员工的损失,大疆每月增发500 GT币作为补助——GT币是大疆内部流通的电子货币,可在食堂吃饭、内部购物、提现等,1GT币可兑换约1元人民币。

此外,大疆某部门的一位小组负责人在接受《经济观察报》采访时提到,今年1月,公司强调,2025年要提效20%,他需要思考“能否通过技术手段让算法迭代变得更高效,组织管理上怎样减少无谓的会议,怎样通过技术共享进行高效沟通,压缩工作时间等”。

除了调整无效加班等工作方式,美的还对一些业务进行了简化。赵磊介绍说,去年以来,公司关停并转了一些边缘业务,包括那些与空调主业无关,且占用过多研发资源的项目,以及产量和经营价值都较低的业务。一位在美的佛山总部工作的35岁员工向《中国新闻周刊》提到,近期,公司在推进全国多个运营中心合并等动作。

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教授范围长期研究互联网劳动关系和“996”工作制,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时提到,近年来,整个社会对“996”工作制的认知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

2019年前后,职场人普遍接受“通过更长的工作时间付出来获得更多的报酬”,但这些年,过度加班对企业声誉、员工家庭等产生了许多负面效果,引发舆论批评。

2024年7月3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首次提到“反内卷”,提到要“强化行业自律,防止‘内卷式’恶性竞争”。去年年底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再次提出把综合整治“内卷式”竞争、规范地方政府和企业行为作为今年的重点工作之一。

“反‘内卷式’竞争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保障劳动者休息和休假的权利,确保作为社会构成主体的劳动者,有时间去正常生活、消费、养育子女等。”范围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前这几家企业的举措,是在企业经营管理转型、响应政府要求等多重背景下的调整。

会转向隐形加班吗?

实际上,早在2021年,一向以“内卷”著称的互联网大厂就曾开启过针对畸形加班的纠偏。

2021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通过案例明确指出,“996”严重违反法律关于延长工作时间上限的规定,相关公司规章制度应认定为无效。各知名大厂开始在制度上收敛:快手、美团优选、字节跳动先后取消大小周;腾讯光子工作室宣布周三以外工作日21点前要离开办公室,周三18点下班,周六日加班需申请;腾讯还推出员工关怀升级计划,即入职满15年,可以选择“提前退休”。

当时,多位受访专家曾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互联网公司人力资源管理机制出现的问题,由多种复杂因素造成。因此,如果只是缩短工作时间,工作内容和考核机制不变,加班问题治标不治本。

除了法律难以严格执行外,长期关注互联网技术与劳动的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梁萌曾对记者描述,移动互联网的打工人“仿佛被困在一张网中”。科技公司为应对激烈竞争,改变了传统的单线开发模式,转而采用多任务并行、快速迭代的方式,以便更好地适应快速变化的市场需求。“这个问题在表面上与法律和劳动报酬相关,但本质上,是由于技术引发的管理控制类型的变化,导致劳动者失去了劳动过程中的自主性和决策空间。”

一定程度上,这一模式也适用于其他以科技驱动的创新型公司。但在范围看来,这个问题并非不可改变。站在企业角度,超时加班,背后问题在于生产效率低。

在企业普遍提到降本提效的背景下,范围强调,关键在于如何真正实现“提效”。他举例,现在不少公司的OA系统要求24小时在线,管理者在8小时工作时间之外,还会让员工汇报和处理问题。这种情况如果不加以改变,下班就形同虚设。此外,如果工作任务和生产效率没有改变,仅仅将几个部门合并,让原本10个人的工作量由9个人来完成,对员工来说,都会带来隐形加班。

2024年6月,跨境电商企业Shopee和科大讯飞先后通报,有员工突发身体不适,送医后抢救无效离世,大厂过度加班的话题再次引发热议。

周奇在北京某互联网大厂担任HRBP,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透露,他所在大厂的加班情况,近两年并没有实质性改变。2023年以来,他参与的本地生活服务业务竞争加剧,各大厂都在布局和创新,业绩压力增大,“我们不加班是不现实的”。

20点开会是常态,甚至有些是周奇主动发起的,“比如我要约十个人开会,一查大家的日历,只有20点的时间是空的”。如果想约白天,一般要提前一周,但他也要把控自己的KPI进度——任务更早让协作方了解,推进得会更顺利,他“不得不卷”。

一位腾讯互娱的员工近日向记者透露,过去几年,部门执行“健康日”制度,每周有一天下午6点必须下班。但总工作量和KPI没变,“工作白天没完成,回家还要加班”。 在他看来,加班情况有所改善,是部门进行了一轮降本增效后,一些重复的、无效的业务被砍掉,大家的工作量的确减少了。

“没有公司会以减少加班为目的推进降本增效,核心是追求实打实的业绩和效能。”周奇指出,更重要的是,短期内,产能过剩或饱和的业务加班压力会减轻,但新业务推出或新产品上线时,加班仍在所难免。

2月以来,腾讯自研的AI助手应用腾讯元宝接入DeepSeek后,为了推广,集团给予全面的流量支持,产品高频迭代。为此元宝团队近期高强度加班。

对于制造领域的科技大厂而言,此次“赶人下班”只是“反内卷”迈出的第一步。前述在深圳总部工作的大疆员工向《中国新闻周刊》提到,现阶段,公司只是实行了最晚21点下班这一个政策,其他都没有变化。他坦言,虽然很欢迎这一政策,但目前工作量并未减少,会处在“完不成工作的焦虑中”。

美的集团总部的一位员工也坦言,近期公司虽在控制加班审批流程,但许多部门加班现象仍然普遍,“从办公楼的灯光和出园区的同事人数就能看出来,不‘卷’、不加班很难”。

“加班认定”成难题

并非所有打工人都对限制加班政策满意,这可能意味着加班带来的福利缩减,收入也会减少。

过去,科技公司为了“引诱”员工加班会有一系列福利。比如,公司食堂在18点半有免费晚餐,19点半有班车,晚上有免费的健身房,21点以后离开公司可以报销打车费等,这使得一些员工会主动选择留在公司加班。

正因如此,大疆在年初实施新政策后,一些员工称在社交网站上抱怨“工作一点没少,福利却没了”。前述受访的美的总部员工还提到,此前加班可以用于调休或在年底折算成工资,但现在严控加班流程,意味着此类福利也不再有了。

在范围看来,科技公司既是过度加班的“系铃人”,又是“解铃人”。员工的许多习惯是在企业管理体系下逐渐培养和形成的,在纠偏过程中,企业仍需关注到,避免让员工的整体收入有太大的影响。他还呼吁,这是一个系统工程,企业在转变畸形加班制度的同时,政府能否出台更好的公共服务政策,做好公共服务衔接。

专家强调,要改变畸形的加班制度,还需完善相关法律法规的执行。近年来,社会对过度加班的关注度不断提升,但相关法律法规并未明显改变。虽然现有法律法规已明确超时加班属于违法行为,但罚款数额较低,震慑力度不足。

《劳动保障监察条例》规定,用人单位违法、违规延长劳动者工作时间的,由劳动保障行政部门给予警告,责令限期改正,并可按受侵害劳动者每人100元至500元的标准处以罚款。

“不是所有企业都会被监督到,即使查到了,处罚也非常轻微,所以企业没有动力做出根本性改变。”范围指出。

传统的“996加班”正在逐渐退出舞台,但真正需要警惕的是,隐形加班和“引诱”式加班变得更普遍、更隐蔽,而且加班更难以被认定,合理的加班费也更难得到保障。

在司法实践中,互联网大厂的加班认定问题仍存在模糊地带。范围介绍,目前科技大厂员工加班主要有两种类型:隐形加班和“引诱”式加班。

2024年,最高人民法院审核的示范案例,明确了“隐形加班”的认定原则:劳动者在非工作时间通过社交媒体提供实质性劳动且占用休息时间的,公司应支付加班费。相关案件中,北京某科技公司产品运营人员李某艳因下班后通过微信、钉钉等工具沟通,主张公司未支付加班费违法,公司辩称这不属于加班。二审后,法院改判,认定其线上工作具有周期性和固定性,占用休息时间,判决公司支付其3万元加班费。

但范围指出,前述“引诱”式加班十分常见,但在司法判决中常常难以被认定为加班行为,仲裁机构和法院也不支持加班工资的诉讼请求,未来司法层面对此类加班的认定标准仍需进一步完善。

(应受访者要求,周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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