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肝儿疼
作者: 郭宝昌电视剧《大宅门》剧本的创作过程十分坎坷,稿子四次被毁。传言甚多,在网上也被描绘得五花八门,特别是有很多文章提到了电视剧片头字幕的最后一幅衬底,画着一个人跪在大宅门前请罪,说那就是我,由于外扬了家丑,在向宅门族中人请罪。
我没必要向宅门族中人请罪,也无罪可请。我只向母亲认罪,那一跪只向着我的母亲。上高中二年级时,我十六岁,开始写《大宅门》,以小说的形式。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母亲脸色很不好,指着我的小说手稿问:“你在写什么?”我说:“小说。”母亲说:“你胡写了些什么?什么老爷、太太、小姐,抱狗的丫头。”我急了:“您怎么能偷看我写的东西?”母亲说:“你胡写就不行,你把它烧了!”母亲从未向我发过怒,我不再吭声。没想到第二天我回来,发现手稿不见了,是不是被烧了,我不知道。我受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和曹禺的《北京人》影响很大,把老爷子写成了封建势力的代表,写成了流氓、恶棍,暴虐、残忍,把母亲写成了封建制度的牺牲品,是被侮辱与被伤害的妇女形象。那时,母亲已是宅门中的掌门人,是不愿意触及少年时那段历史的,大概觉得不光彩,门第、出身、地位这些在充满市侩势力的家族中是很残酷的。这是母亲十分忌讳并认为大逆不道的一件事,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上大学以后,我又动笔了。第二稿写的是电影文学剧本,有关母亲的过往,这一稿中是没有的。一九六四年,我成了“反革命”,被勒令交出《大宅门》的手稿,我的行为最终落实在我的定案罪行中——“为反动资本家树碑立传”。
一九七〇年,我开始写第三稿,夜里偷偷地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这一稿其实是素材整理,一年多时间我差不多写完了厚厚的一个笔记本。运动又来了,素材稿一旦被查出,我就是知罪犯罪,于是趁人不备,我把笔记本扔到火塘里烧了。
一九七三年到广西后,我又写起了小说。有了家,我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每写一章,就给几个哥们儿传看。他们隔个把月看一章,看得兴起,后来等不及我写完一章就要看。但只要写到母亲的故事,我总是别别扭扭,欲进还退,怎么写都心虚。
到一九八〇年,我写了十几万字,那时正与前妻闹离婚。我净身出户,只要我的小说手稿,前妻说烧了。从十六岁到四十岁,多少年?二十四年。我写了四稿,一个字都没留下。
一九九五年春节过后,我第五次开始写《大宅门》。
我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八点准时坐到书桌前写剧本,夜里十二点准时睡觉,不参与任何社会活动,不见任何亲朋好友,冰箱里装满各种熟食,每天烧一大壶开水备用。我坚持了四个半月,完成了五十二集剧本《大宅门》(后改成四十集)。母亲已于一九七八年去世,写作上,我应该没什么障碍了,按理说也不该有什么顾忌了。但从第三十集写李香秀这个人物开始,我心里总是犯嘀咕:母亲当年的怒容历历在目,这个角色的原型就是母亲。于是对每场戏、每句台词、每个动作的描写,我都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心想绝不能让母亲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来。我把对母亲的怀念、敬仰、深深的爱,都寄托在这个人物身上了。
后来网上有人评论说,因为李香秀这个人物的原型就是作者的母亲,所以被塑造得特别完美。这话说得没错,这是整个故事情节的主线之一,前面有二奶奶、黄春、白玉婷、杨九红这一系列女性人物争奇斗艳,所以香秀这个人物塑造起来难度极大。我想,至少得与前面的女性角色有一拼,因此在每个细节上下的功夫也就特别大。我越写越兴奋,越写越来劲儿,当写到第四十集(原五十二集)七爷与香秀定情那一场戏时,我真的满意极了,得意极了。

这场戏一写完,我如释重负,感觉终于把最难写、最令我发怵的一场戏,如此精彩地完成了。我把笔往桌上一扔,直起腰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在此时,我右肋下面猛地一阵刺痛,我忙用手摁住,以为揉揉就好了,可不行,还是钻心地疼,好像是肝儿疼。我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可能就好了。往起一站,疼得更厉害了,浑身冒冷汗。躺下也许会好点?我用拳头死顶住痛处,挣扎到床边,趴到床上。没用,疼得我满身大汗,衣服湿透,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已是疼痛难忍。我心想坏了,肯定是哪里出了大问题,必须去医院。那会儿还没有手机,我勉强够到床头柜上的座机打给我常年包车的一位司机师傅,他是我当时在北京最信任、最亲近的人了。电话打通后,我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只说了一句“小徐,我不行了”,一撒手,电话筒就掉了。我忽然想起我的房门是从里面锁着的,人来了也进不了门。我靠着墙,蹭到门口,打开门,挣扎着回到床边,却上不去床了,坐到地上已是筋疲力尽。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死期到了。也就十几分钟,小徐师傅来了,一看见我,就傻眼了。我说:“去医院。”小徐师傅说:“去医院可以,可我必须叫人来。郭导,您现在这样我负不起这个责任。”我儿子远在非洲,小徐师傅只好打电话找了两个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还有一个人是《大宅门》的剧本顾问王先生。这位王先生跟了我五年,很有才华,见多识广,有极高的鉴赏能力。关于母亲对我写作《大宅门》的态度,我全跟他说了,我们反复研究过李香秀这个人物怎么写。他说:“没问题,这么写,就是老太太活着也不会反对,会高兴的。”从写剧本开始,我与王先生每星期见一次面,已经有十多次了。这几年我和他走得最近,所以小徐师傅第一个想到了他。一见到王先生,我突然警醒了,他们正要把我往楼下抬,我忽然摆摆手,叫他们别动。我对王先生说:“我刚刚写完一章,你去看看。”王先生忙走到书桌前去看。王先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看完剧本,走到我跟前说:“明白了,宝爷,把这一章删了吧,这是老太太不叫写呀,要不然把关于李香秀的这条线删了?”我也明白了,说:“行了,别管我了,你们都走吧。”大家都愣住了,这怎么行?去医院!我怎么说,他们都不放心走。我急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吆喝道:“走!快走!”大家被吓住了。还是王先生明白,说:“走吧,叫宝爷好好想想。”人全走了。我艰难地爬起来,打开橱柜,从相册里取出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摆在床头,对着照片盘腿而坐,用茶杯死死顶着我的痛处,跟母亲聊上了:“妈,您这是想要我的命。我把您写得那么好那么美,您凭什么不叫我写?我给您抹黑了吗?我还告诉您,我就这么写了。怎么着?就不删。就不删!就不删!”我愤怒地号叫着。真是不可思议,我不疼了。我自己都傻了,不疼了。我摸着刚才的痛处,那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电话响了,王先生问:“怎么样了?”我说:“没事了。”王先生没听懂:“没事了是什么意思?”“我跟我母亲聊了会儿天,撒了个娇,她饶了我了。”
此后,每年清明扫墓,我都要与母亲聊上一阵,聊的第一项内容,固定是《大宅门》中的事儿,边聊边向母亲忏悔、认罪,请母亲原谅。于是,电视剧片头出现了一个人长跪不起的那幅衬底。
(松 山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都是大角色》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