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船长徐京坤,直面人生的风暴
作者: 黄茗婷法国当地时间2025年2月18日清晨,莱萨布勒多洛讷港码头已是人头攒动,人们将视线对准远处蔚蓝的海平面,迎接着一艘远洋归来的帆船。
黑色的船帆上用中文写着“海口”,船帆下是旺代环球比赛里从未出现过的东方面孔——中国船长徐京坤。
徐京坤站在超级赛船IMOCA60的船头,右手拿着焰火,挥动着手臂,船靠岸时,他掩面而泣,发出了一声怒吼。
历史因他而发生改变。徐京坤以99天19小时6分钟11秒的成绩完赛,打破了欧美人对全球帆船赛事的垄断,成为首位代表中国登顶“航海界珠穆朗玛峰”的船长。莱萨布勒多洛讷港码头的终点,第一次飘起五星红旗。
更多的人记住了徐京坤这个名字。消息传到国内,他登上了各大媒体和平台的头条热搜,旺代环球在国内的曝光度翻倍。徐京坤从一名山东平度大泽山里的独臂小孩、运动员、建材小老板、后厨帮工……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环球航行的独臂船长、成为旺代“中国第一人”。
在结束旺代之后,徐京坤和他的妻子兼“战友”肖姝瑶在法国接受了南风窗的电话采访。他告诉南风窗,航海是人类发现世界和改变世界的方式,是勇者和智者的游戏。航海精神落到个体身上,对徐京坤而言,是他与命运风暴的博弈,是他摆脱平庸与无常的主动出击,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照进现实。
旺代
2024年11月10日,在观众的欢呼声和观赛船只的送行中,徐京坤身穿织金汉服,带着70多种方便面和一袋特意为庆祝除夕而准备做饺子的面粉,踏上IMOCA60的赛船。
出发当天,他扭伤了左脚,只能忍痛出发,因为他知道,如果自己这次不参加旺代环球,“未来二三十年里可能都不会再出现一位中国船长”。
旺代环球是公认的世界上最难的体育赛事。合恩角、好望角、南极洲、露纹角……航线所经之处,几乎是这颗蓝色星球里最险恶的海域。全程仅有船长一人比赛,途中无停靠、无补给、无协助,两万五千海里的路程里,唯有暴风、巨浪、礁石、冰山与船长作伴。截至2024年,全球只有100人完成旺代环球,而登上珠穆朗玛峰的人数,2024年里就有816人。
在参加旺代之前,船长需要完成一系列的高难度的帆船赛事,以此来验证自己的参赛资格。
和其他体育竞技不一样的是,帆船不是人与人的较量,而是人和自己、和自然的一场对决,航程中充满了挑战与不确定性,唯有用自己的心和身体去克服。
这99天,徐京坤用摄像头记录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过程。
1月15日世界时23点左右,蓝天白云陆续退场,取而代之的是厚重的乌云和55节大风掀起的6米高的海浪。大自然正在他面前“下马威”,徐京坤知道,快到合恩角了,这趟环球航行正慢慢驶入危险地带。
两万五千海里的路程里,唯有暴风、巨浪、礁石、冰山与船长作伴。截至2024年,全球只有100人完成旺代环球,而登上珠穆朗玛峰的人数,2024年里就有816人。
合恩角位于南美洲大陆的最南端,是大西洋和太平洋的分割点,三大洋西风漂流形成的强劲西风带,还有随时带着南极漂浮冰山的福克兰寒流,以及翻过安第斯山脉顺着东部峡谷呼啸而下的大风,加剧了海水的寒冷湍急。而由于南美洲大陆沿岸陡峭的海岸线和群岛形成的漩涡与乱流,狭窄的航道使船只搁浅的风险大大提高。因此,航海家们给合恩角赐名“海上坟场”,历史上曾有500多艘船和2万多人葬身于此。
合恩角曾是16世纪大航海时代全球贸易的必经之路,在巴拿马运河开通后,甚少货船会经过,但因其极端危险的地带,象征着人类的冒险精神,成为极限航海的最重要的地理坐标,也是航海家在这颗蓝色星球上最想征服的疆土。
在这之前,徐京坤听闻了很多关于合恩角的传说,他不甘心只听过传说,决心一定要来合恩角看一看。
出发前,他谨慎评估了自己的能力以及合恩角所需要克服的危险,提前两天在船上做安全检查,加固船帆,也拆开了出发前网友寄送给他的礼物——一串妈祖护身符。
在那里,一场暴风正在等待着他。海水看起来如墨汁般乌黑,让海浪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船体向各个方向大幅度摇晃,似乎随时要被撕碎。抵达合恩角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反而很平静,他告诉南风窗:“人穿越风暴的时候,其实没有时间想其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如何去管理好这条船和保护自己。”
1月15日世界时23时38分,徐京坤在一片墨云之下顺利通过了合恩角,在35岁的这天里,终于第一次向“世界航海的珠穆朗玛峰”朝圣。
但旺代给他的考验没有结束。在徐京坤的航海vlog里,有一段音频记录了他最崩溃时撕心裂肺的吼叫,他一边大吼一边用泣不成声的嗓子喊:“怎么会这样啊?”
1月24日,在航行的第74天,船帆的一段绳索断裂了,需要徐京坤在没有其他保护措施的情况下仅凭借一根绳索爬上30米高的船帆进行维修。这对于恐高的徐京坤来说是一次极大的挑战,在反复单手攀爬的过程中,桅杆不断撞击着他的双腿、腹部和背部。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放风筝那样,在茫茫不见边际的海面上荡来荡去。
他有些崩溃了。但专业性要求他,在维修作业时必须保持冷静和稳定,那些翻山倒海的情绪,只能等到最后一根绳索绑好之后落到甲板上,才倾泻出来。肖姝瑶还记得徐京坤情绪崩溃时打回来的卫星电话,在茫茫的大海里,水手“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情绪,“这是不需要戴着面具的最原始的人类”。
考验还在继续。在出发的第94天,2月12日,正是元宵节之夜,离比赛终点仅有5天行程时,船上的柴油发动机无法启动,拉响了最高风险的退赛警报。
徐京坤只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关掉任何不必要的电力设备。在茫茫的北大西洋上,没有一点光亮,海浪和海风继续在咆哮。暗夜之中,他借着头戴式照明,捞起先前在南大洋损坏了的水力发电机,在暗夜里一点点维修旧的发电机,攀过船上的各式绳索,站在离船尾不足15厘米的船边,冒着随时落水在风险,将修好了发电机和支架重新组装起来。
航海经验丰富的他都不得不感叹:“不到终点线的一刻,谁也不能说我们完成了旺代。”
在99天的海上航行里,他时常觉得自己就像贪吃蛇游戏里的小豆豆,正在一点一点被吃掉。而残暴的大自然,就是那条贪婪的大蛇。最终能坚持到终点,他要“感谢自己,在最困难的时光,我从来没有放弃过”。
“废了”
“人生走的每一步路都算数”,是徐京坤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但这一路,走得并不顺利。
徐京坤是山里的孩子,12岁时因为一场意外爆炸,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左小臂。在他被救护人员抬上担架时,邻居的一句话,刺痛了少年敏感的内心:“这孩子废了。”
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与这句话做斗争,他想证明自己的人生没有荒废。虽然手臂不完整了,但他的双腿依然健壮。因为跑步天赋,他被推荐至残联,进入青岛平度体校,并在2001年凭借刻苦训练入选山东省田径队。从此,体育成为改变这个大山里在苦孩子的抓手。
在最初训练百米冲刺时,因为腿部力量不足,他试过狠狠摔倒在跑道上。当时的跑道还是用煤渣铺成的,高速和重力让煤渣扎入了他的皮肉,皮肤渗出血,是一种切肤之痛。
队友们看到了他匍匐在煤渣跑道上,纷纷跑来,一人一边将他从煤渣里“夹”起来,扶到水龙头边,用自来水清洗干净徐京坤身上的血迹。面对身边人的爱护,他默默在心里跟自己说:“振作起来,一定要成为运动员。”是体育精神,教会了他什么叫“不放弃”。
曾有教练跟徐京坤说过,自己没有办法教他一只手打绳结,徐京坤只好靠自己,用一只热水壶固定绳索,然后不断训练右手去习得驾驶帆船的技巧。
2005年的一天徐京坤在体校里收到了一个电话,问他愿不愿意去练帆船。大海是这个山村小子从未见过的世界。第一次接触帆船时,徐京坤形容,“真的非常非常糟糕”。曾有教练跟徐京坤说过,自己没有办法教他一只手打绳结,徐京坤只好靠自己,用一只热水壶固定绳索,然后不断训练右手去习得驾驶帆船的技巧。
顺着时代趋势,徐京坤入选了国家残疾人帆船队,参加2008年北京残奥会帆船赛事,成为奥运会青岛分会场的旗手。
那一刻,徐京坤觉得,终于通过努力改变了命运给自己安排的原生剧本,找到了一条路和人生方向。在随国家队出访时,他曾在纽约一家游艇俱乐部的杂志上,看到过IMOCA60赛船。那是所有水手的“梦想之家”,当时的徐京坤甚至都不敢奢想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这艘赛船的船长。
正当他以为自己的生活会按部就班进行时,命运又来跟他开玩笑了。2008年的一天一则消息传来:国家残疾人帆船队解散了。
在命运面前,人的意志往往是渺小被动的。徐京坤已经足够努力刻苦,已经达到普通人无法抵达的高度,但还是在和命运掰手腕时“输了”。
他陷入了一阵“不知该做什么”的低迷期。要认命吗?他认命了,“再也不要做运动员了”。这段经历让他感知到作为运动员的被动:“我们一直在被选择,当我们被需要的时候,就像是战士一样被招募进来,当我们不被需要的时候,根本没有任何的原因和解释。”那是徐京坤最脆弱的时候,“特别容易受到来自世界的攻击”。
个体一切的努力,在命运的不公面前都付诸东流。沮丧之中,他觉得,“算了,可能人生就这样”。他觉得人生没有退路,在自传《卑微在梦想家》里,他说:“但是我的背后除了一句‘这孩子废了’,一无所有。退回去就永远做一个废人,去过一个早已被预言的废弃人生。”他决定回到山东老家,跟着舅舅做建材生意,每天起床,开门迎客,收入稳定,吃饭睡觉,生活自由,有车有房,很是安逸。
日子安逸久了,他的内心总是会升起一些念头,是摔倒在煤矿跑道时的不放弃,是扬帆在海面上的自由广阔。“我现在还这么年轻,就要每天重复这样的生活吗?”

关于我是谁
航海这项运动所赋予他的自由广阔的体验,偶尔会在他安定的生活里冒出来。他将之视为刻在骨子里、编写在基因里的冲动,就像一头狼会感知到来自荒野的呼唤。对于徐京坤来说,自己还有一身的血气和力量,还想出去闯荡看看,“需要一些伤疤、流一些血,哪怕出去闯之后不行,回来再过稳定生活(也不后悔)”。
这时候,一则关于帆船的消息打破了他平静的生活。2009年8月,中国水手翟墨,用时两年完成了总航程为3.5万海里的单人无动力帆船环球航海。这让徐京坤发现,原来帆船运动并不只限于奥林匹克的光辉之下,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便可随时随地扬帆远航,去探索世界。那一刻,他知道了自己新的人生之路要怎么走了,“未来有一天我也能拥有一条船,成为一名远洋水手”。
他找到翟墨,请教他如何帆船环球航行。翟墨告诉他,想环球,必定先从环中国海开始。要航海,要钱,也要船,可是徐京坤当时没有船,那就自己造。
刚开始的一周,他几乎没怎么吃饭,但他还是在138支队伍里以第54名的成绩顺利完赛。肖姝瑶记得,她第一次感觉到称霸航海项目的欧洲人对他们投来了钦佩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