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职儿女(短篇小说)

作者: 何许人

管了半辈子失业人口登记的我妈经常提醒我,千万别被裁,没有好下场,我从小被吓到大,对失业有本能恐惧。

马总需要一个北京员工陪他去一个地方,正好我找他汇报工作,就被拉着直奔八宝山。那天气压很低,云像被冻住,雾霾笼罩全城,成片绿树被雾气蒙住,空气黏滞了一片片整齐的墓墙和生态葬林,身在其中像在即将成形的杏仁豆腐中穿行。我跟在马总屁股后头,先在火葬场转一圈,又去人民墓园转一圈,马总手里多了沓资费单。越走我越后背发凉,听闻马总为发工资卖了第二套房,他要真想不开,我岂不是要失业?一紧张我就说,这是毕业后的第一家公司第一份工作,我对公司感情深厚,知道马总不易,自愿降薪共度时艰。那段时间,马总身上有股糖尿病人独有的烂苹果味儿,他的健康我的前途我都很担心。伫立在墓碑丛中的马总半眯着眼睛盯着我,近视老花加散光的眸子扑朔迷离。我被这双眼睛看得想哭,马总什么都没说,拍了拍我肩膀。

我有一个秘密,我妈压根不知道。

上幼儿园时,我跟李晓晨过家家结过至少十次婚,她脾气不好,动不动就闹离婚。有一天我俩对着吹牛,她说她有超能力,能闻到病毒味儿,她今儿在谁身上闻到,明儿这人准请假去看病。我说这算什么,我也有超能力,能闻到钱味儿。我能闻出赵小屁妈妈没钱老装阔,还能闻出泡泡老师男朋友是富二代,别看他穿衣服特素,但那味儿特浓。李晓晨说闻出谁是有钱人又不会让自己有钱,这本事没用。我说能闻出病毒又不能治病,也没用。我俩谁也不服谁,吵了一中午,午觉都没睡成,最后背对背,她气哼哼地宣布最后一次离婚。

我不知道李晓晨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说的是真的。怎么跟你解释那味儿呢,很复杂,小时候不会形容,长大后知道了,气味还有前调中调后调。比如马总身上的味儿,前调是奥森高浓度氧离子味儿加上迈巴赫的真皮座椅味儿;中调是中国大饭店里泳池水的味儿,湿润微暖;后调带着顶级粳米的热米脂香。这味儿闻之安神,心肺皆沁。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跟错老板误入歧途青春汗水付诸东流,跟对老板公司上市千万股票提前退休,这个特异功能我觉得很实用。当初选择跟马总混,就因为在面试过我的所有老板里,唯独他有这味儿。有一说一,中国大饭店水质真好,公司年会我抽到一张半年卡,据说全北京同档次的酒店泳池只有他家不加氯消毒。不像我家附近的泳池,跟84消毒液厂自营似的,一进门就熏得打喷嚏流眼泪。那几年我刚毕业,来公司时年底发十四薪,奖金另算,年会还人手一部新款苹果手机。马总每年买一套房,地段面积以当年盈利来定,都是公司名下,算作公司运营成本,能抵税。近三四年,整个行业断崖式衰退,马总先卖了一层望京写字楼,裁了一半人撑了两年,今年又卖了套银泰公寓。其实关了公司马总也能财务自由,可他偏偏坚持创业增加纳税为我们发工资,说心里话我特感激。

我以为马总被我感动了,在八宝山被他拍肩膀那晚,我睡特香。没想到第二天HR小高通知我重新签订劳动合同,按新人重新入职,最近半年只发试用期工资。看着合同,我把牙咬得咯咯响。

晚交了几天伙食费,我妈小心翼翼地说,互联网公司业绩能不好?都全面网络时代了,这不科学。

我能说不科学的事多了吗?马总做生意比狐狸还精,优化的岗位全换实习生,一水儿清华北航毕业,发实习生日薪,没五险一金。就这,这帮人加起班来还不要命。砍掉不必要的人力成本对研发型互联网公司尤为重要,上过EMBA的马总管这叫组织变革。小高说最近有哈佛的海归来投简历。我要是马总,做梦都要笑醒,二本子开的三流公司也能雇哈佛毕业生了。可我不是老板,这就很可怕。

马总让我们搞的自研App原来叫“身后查”,需要在手机和智能手表或运动手环上互相关联,一旦心跳停止三分钟,就自动确认程序启动,根据自行录入的遗嘱,立刻执行财产分配自动转账,公司法务会协助处理不动产等其他分配。执行完分配程序后自动发送预先编辑的最后一条朋友圈,然后彻底格式化手机和智能手表,所有见不得人的聊天记录消费记录搜索记录私密照片统统删除。这创意本是个圆脸胖子发布的搞笑视频,我猜他关注过网上的互联网收尸小组。组员都是不婚不育单身人士,分布在全国各地,大家按所在地区建群每日打卡,约定如果哪天没打卡,群友会协助报警。死对中国人来说多吓人哪,这个博主居然嬉皮笑脸地讲“身后查”的创意,还上了热搜。马总从上万条留言中看到了商机,他嫌这名字晦气,改成“往生宝”,按缴纳的会员费标准,提供不同档次的一键收尸和丧葬事宜,包括骨灰盒及墓地的选择,每天打卡还能攒积分,换取死后每年清明中元纸钱香烛代烧服务,邀请好友成为VIP会员还能升级骨灰盒档次。

“互联网行业中衣食住行都有独角兽公司,曾经热门的搜索引擎、网络社交、消费渠道、看书看电影游戏AI都是超饱和赛道,试问人的一生还有什么互联网空白?只有殡葬业!”

马总极具煽动性,司庆大会上他说,当我们凝视手机时,手机也在凝视我们。手机无时无刻不在搜集我们的欲望,想看什么,关心什么,担心什么,手机统统知道。我们为客户提供一生的数据分析,量身定制绝不撞款的电子葬礼。甚至可以把客户日常使用的数据上传云端,往生之后也可以看生前没看完的书,追生前没追完的剧,听那些最爱的歌,每月只需九块九!

公司有三位总监入行早,早早完成买房、结婚、生子的铁人三项。于我来说打这种卡属于大额消费,不对,是超额消费,只有上班打卡保证全勤才最重要。我看绝大部分男同事都将孤寡终老,都是“往生宝”刚需用户。马总的新业务准能赚大钱,他能当老板是有原因的。就像我一直打工,也有我的原因。马总来我们这桌敬酒时,我发现烂苹果味没了。听小高说,马总开始打进口胰岛素了,原来气味也会随着人的状态改变,他身上有钱人的味儿更醇厚了,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这份工得继续打,马总真能做大做强。

“为庆祝内测版研发成功,全体员工免费领取VIP会员三年!”

马总激昂地挥舞手臂,像在指挥军队。台下是群并不坚定的锡兵,有人傻乐,有人报以白眼,有人嘀咕免费会员得三年内死才能派上用场,还有人打听海外试运营是否先发日韩。

“盈利前还要熬过苦日子,接下来将压缩成本继续降薪,不满的同事可以开始投简历了。”马总稍微降低了音量。

“再降薪就不礼貌了!”

有人喊了一嗓子,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马总咳嗽两声假装没听见,不了了之。

散会后,我问小高谁喊的。小高也不知道,她说知道也没用,得开始投简历了。小高是公司最漂亮的女同事,这层楼百多号人,她坐我对面工位。

下班时我磨蹭着等小高,想问她准备换什么公司。我焦虑地等待着,环顾四周,啪嗒啪嗒的键盘声不断响起,实习生们聚精会神地干活儿,毫无疲色,像一个又一个机器人。小高跟前台姑娘聊热玛吉,我插不上话,只好先回家。

小高每天都是香的,遇到她就像遇到一捧移动的鲜花,玫瑰百合茉莉香混在一起,聊上几句,就能顺着花闻到植物枝干的味儿,等人都走远了,鼻子里还有淡淡的水果味儿。我痴迷她的味儿,痴迷她的前调中调后调,跟马总闻之安神的味儿不一样,她我越闻越兴奋,做梦老梦见她。她的香水都很贵,背的包就小两万,住国贸月租八千的公寓,听说她妈广东有个厂,就算不在北京待,家里也有大平层等着,或者出国再读个研究生。

去地铁的路上,我琢磨小高多久能找到新公司,她在公司干了三年,正好该续约了。她这岁数找对象尴尬,就像我这岁数换公司同样尴尬。我三十二了,三十五要干不到管理岗只能被裁。生锈的滑丝的螺丝钉就该被拆掉,换成崭新的亮晶晶的螺丝钉。我要是马总,也这么干。

羡慕小高有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可以选。而我只能选公交地铁坐几号线,是直达还是多兜一大圈。晚高峰的地铁人潮汹涌,我等了三趟才挤进门,旁边看起来像同行的大哥伸手抓住吊环,胳肢窝释放出热乎乎的狐臭味熏得我眼前一黑。如果让小高每天陪我眼前一黑,她一定不乐意。我幻想过,如果真跟小高谈恋爱能去哪儿办事。小高应该去华尔道夫,去半岛,最次也得桔子水晶,可我只配去如家。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可青蛙也不吃天鹅肉,池塘里也没别的,大家都为难。

我妈前阵子失眠,半夜叹气,我猜她可能想我爸了,又可能着急我还没对象,怕惹祸上身,没敢多问。有一天我妈半夜偷偷哭,擤鼻涕一声接一声。我担心她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鼓起勇气追问,才知道熟人介绍的股票令她赔了五万。对于每月五千出头退休金的老太太来说,这是笔大钱。看着她哭红的眼,差点说这钱我来,打开支付宝,可基金亏损从上个月百分之三十跌到百分之四十了,这五万,我拿不出。

我妈臊眉耷眼好几天,不说话不吃饭,看到我就目光闪躲。我本来很生气她没事儿瞎折腾,但是看她那样子也真心疼,硬着头皮拍胸脯说,别担心,有儿子呢,年底发奖金补给你。我妈这才嗷的一声哭出来,她退休后不用再挺起腰板坐档案室了,日渐佝偻,我轻拍她的背,就像我小时候摔跤时她那样拍我。

从不网购的我妈,开始跟退休群里的老姐们儿学着从团购App和直播里买东西,六块九一箱的苹果、九块九一大盘的鸡蛋,这些来路不明的便宜货塞满冰箱。我说一分钱一分货,咱别食物中毒。我妈不乐意,说她吃。

我打小闻惯了各种穷味儿:公交地铁里的汗味儿胳肢窝味儿,穿了鞋还遮不住的脚臭味儿,哈欠里的胃酸味儿,牙缝里的牙垢味儿,毛孔里透出来的高度白酒味儿和尼古丁味儿,还有地下室里的霉味儿。我最不能忍的是霉味儿,从衣服每一缕纤维里析出,霉菌在空气中轻易扩散,钻进鼻孔穿过气管支气管抵达肺叶深处,想想都体温升高。住我们院儿的人,身上多少都有这些味儿,我就读的小学中学也都是普通孩子,勤洗澡的女孩儿身上有廉价香皂味儿,男孩儿好动汗多,大多是热臊烘烘的小狗味儿。最有钱的同学爸爸开出租,大家平时都穿校服。用现在的话说,消费主义之风还没盛行,院儿里的男孩比的是谁打架吹牛厉害,谁尿撒得远。我有小心机,每次比之前都憋尿,总是滋得最远。工作七年,兜比脸干净,一方面我心疼我妈,另一方面更为自己臊得慌。

我不敢说公司的情况,拐着弯提起了李晓晨,我说她去年被裁,现在在家当全职儿女,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照顾奶奶,雇住家阿姨得小一万,爸妈每月给她七千,还省三千。

我妈羡慕不已,说李晓晨爸妈退休金挺高啊,我每月才五千出头。你这么一说咱可得未雨绸缪,我去帮你打听打听营养师资格证临床护理证怎么考吧。听说护工一天三四百呢,男的劲儿还大,护理老大爷家属也特别欢迎。

我听得皱眉头,我说妈,你是真不心疼我,你知道吗,老人家便秘,护工得直接上手。

我妈刚往嘴里塞了个饺子忘了蘸醋,噎得慌。我赶紧给她弄了点饺子汤,这天是没法聊了,就此打住是最好,没想到我妈来劲了。

我妈接着说,韬韬,我看你还能兼职健身教练,私教一节课也三四百,比当护工靠谱。多教女学员,没准儿还能找对象。反正你也喜欢锻炼,白天上班晚上当教练能领两份工资,趁年轻熬一熬,把爱好变成事业,再搞搞直播,没准儿还能接广告,攒点钱娶媳妇儿呗。

如果我敢说每天回家累得只想原地睡觉,我妈会说她年轻那会儿,除了上班还得回家洗衣服做饭还得带正淘气的我,那会儿可没洗衣机。如果我说哪个女的这么不开眼要嫁到咱家,她能掰扯到天亮。我可不想捅娄子,赶紧收拾桌子去洗碗。

不骗你,我家就巴掌大,拢共一间房,北房,套内十二平米,趁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儿,好在有扇铁门,算大杂院的院中院,有方巴掌大的天。好处是稍微隔挡了隐私,坏处是隔壁打个孩子放个屁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爸心梗去世后,我妈用抚恤金换了套门窗,刷了墙。

这房内高五米,尖顶,客厅餐厅兼厨房兼卫生间都在一楼,楼梯下边是柜子,放我妈的衣服。沙发拉开就是床,吃饭必须收床,不然支不开桌。我妈爬上爬下不方便,睡沙发,我睡楼上。楼上空间有限,没放床架,只有张一米二的床垫,外加一排放衣服的矮柜,还有扇两尺见方的气窗。楼上冬凉夏暖躺着能平,站就直不起腰,得像猴儿钻进钻出,半夜起来撒尿迷迷瞪瞪老磕头。小院儿长条形,一米多宽,门边有棵枣树,蔫了吧唧不爱开花也不结果。我妈洗洗涮涮,树上一年四季五颜六色的衣服袜子裤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