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皮棉袄

作者: 锲而不舍

豫北农村老家有一件皮棉袄,父亲每年都拿出来晾晒,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叠整齐,放在一个盛衣服的大木箱底层。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出生在贫寒之家的母亲半个多世纪之前嫁给父亲。老家位于中原的大粮仓,加上国家救济,当时吃饭基本可以保证,但穿衣很困难。

从我记事起,母亲几乎终日为穿衣发愁,终日在田里劳作,累得全身浮肿。一到冬闲,她就摆起纺花车、织布机,终日纺花、织布,“吱吱啾啾”的纺车声和“咣咣当当”的织布声不绝于耳。年底,再染成各种颜色,为全家人做好过年的新衣服。到天热了,把棉花掏出来,改做单衣。但她自己一直是穿旧衣服,过年就洗得干净点。那时很少买成衣,我印象中,母亲就没穿过新衣服。

20世纪90年代初,我到南方读大学,母亲送我到县城,当时生活好多了,母亲为我特地买了一件衬衣,那么热的夏天,非要买长袖的,说是过段时间冷了也能穿。

几年后我结婚了,第一次春节回老家,妻子特地花2000多元为母亲买了一件当年很时髦的深色皮棉袄。一见皮棉袄,母亲怔住了,一个劲儿絮叨只在电视上见过人穿。一听价格,更是心疼:“你们工资就几百元,买这么贵的衣服,还怎么生活呀。”心疼归心疼,但母亲很“自豪”,穿上对着镜子前照后照,带着儿媳妇各家走访,逢人就炫耀:“这是儿媳妇专门买给我的,2000多呢。”当时。这件皮棉袄就是全村最昂贵的衣服,一时间,成了街谈巷议的中心,几位大娘、婶子还专门跑到我家里“欣赏”。母亲喜气洋洋的,要包饺子了,母亲马上脱下来,妻子劝穿着,母亲忙说:“不行,怕面粘上了。”大年初二走娘家,母亲又穿上,“荣耀”了一回,两个舅妈围着皮棉袄看了半天。我记忆中,那是母亲过得最开心的春节。

自然,皮棉袄成了母亲的“心头肉”。她多次说:“这是这辈子穿的最贵的衣服。”第二年夏天,她跑来为我们带孩子,唯一带的衣服就是这件皮棉袄。后来,皮棉袄不时兴了,妻子又为母亲买了件鸭绒袄,母亲坚决不要,自己跑到超市退了。还多次对我和妻子说:“这么贵的棉袄,得穿到死。”秋意融融,我和妻子找了个旅行社,安排父母北京一游,母亲从北京打电话回来就交代一件事:皮棉袄忘晾晒了,要我们马上晾晒。

我的孩子上幼儿园了,母亲又带着皮棉袄去了妹妹、弟弟家,直到把他们的孩子也带大。那些年,分的地已经承包给别人,但母亲无论“辗转”到哪里,皮棉袄都不离身,妹妹、弟弟说,买新棉衣母亲坚决不让,还让他们为皮棉袄补过色。

十多年后,女儿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离家较远,我们需要在学校附近租房住。母亲听说后,主动就来了,继续帮助我们干家务,每天早起晚归,接送孩子,冬天还穿着那件皮棉袄。妻子一再劝说:“妈,皮棉袄早就不时兴了,再说,又那么破了,买新的吧。”母亲还是坚决不让:“你们得生活,孩子高中要花钱,以后读大学更要花钱,我们帮不了你们什么。这衣服旧是旧点,还能穿,买新的干啥。再说,我一个老太婆了,还讲什么时髦不时髦。”

女儿顺利地考上上海的重点大学,母亲回老家了,皮棉袄还是舍不得丢下。春节,女儿专门从上海为奶奶买了一件花色的羽绒服,放寒假陪我们一起回老家。母亲一见,就嗔怪女儿“乱花钱”,看到妹妹的孩子穿得薄,有点感冒,就给孩子穿上了,嘴里还说:“谢谢姐姐吧,这是上海的稀罕东西。”母亲对女儿说:“好孙女,那么花的棉袄,奶奶咋穿得出去呦。”我明白,母亲还是舍不得那件皮棉袄,可皮棉袄比女儿的年龄都大了,就是在农村老家,也“落伍”很多年了。

父亲说:“皮棉袄时间长了掉色,皮子补色几次了,里子破了露出棉绒,都是你母亲亲手缝好的。”听到这里,我眼睛有些发涩,母亲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平时一般都戴老花镜,早就没法干针线活儿了,真不知道费了多大精力才缝好的。看到缝好的皮棉袄,眼前总浮现小时候母亲一针一线为全家人做衣服的模样。

一年多后,母亲突然因高血压病倒了。弥留之际交代,按老家的规矩,死后衣服都得烧了,但那件皮棉袄一定留着,还叮嘱父亲每年都晒晒。怕父亲一个人在农村老家太寂寞,我和妹妹、弟弟几次邀请父亲到城里一起住。父亲总是提起那件皮棉袄:“在老家住习惯了,有那件皮棉袄,就好像有你们妈妈陪着我。”因此,我们兄妹三人每年春节都回老家陪父亲过年,看到那件皮棉袄,就好像又看到母亲在厨房忙里忙外的身影。

(编辑 兔咪/图 槿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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