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反应堆的主体性“配方”

作者: 陈仲义

一、主体反应棒与反应堆

诗歌是彰显主体性最强势的文本,自我反应棒在文本反应堆里幽幽地发光,无声地燃烧。雁过留声,风过留痕,主体所到之处,哪怕悄无声息,也难抹掉若隐若现的踪迹,以至于许多读者都把文本主人公等同于诗人本身。那什么才是诗人最根本的底色呢?诗人主体性好比矿物质,经由高温高压而渐成晶相结构。对此,里尔克曾满怀深情地写道:“他必须忍受并克服巨大的孤独,忍耐冶炼的寂寞痛苦。没有外援,没有光明,没有任何多余的支撑,只有你自己,孤立地拥抱自己并且形成自己,重生自己于大地的深处。他唯一的正职,只是默默地沉埋着,凝聚着,培育着,冶炼着,成长着。”①这般啰唆转述意在表明,文本生成过程的主体性投入,不管轻松愉悦或步履维艰,在暧昧不明的反应堆里,虽无精确度量、流程控制,也无固定配方,仿佛是随机,是天意,但都是主体性的内在秉性与外在世界密切关联的有机结果。

不言而喻,化工技术为生活提供了众多配方:涂料配方、黏剂配方、清洗配方、电镀配方、油墨配方、药典配方、皮肤美容配方……复杂的高分子化合物,其高强度的合成特性,给铸就诗人主体性带来某种启示。一如中药处方,经由主导药引,形成甲乙丙丁戊己庚的“君臣佐使”,而调配诸多药材参与成药过程的背后不就是伸向主体性那只神奇的“抓手”吗?医学专业出身的诗人爱斐儿,出版散文诗集《非处方用药》,99个标题99味草药,以生命为君,以灵魂为臣,以思考为佐,以热爱为使,从人参、天麻、苦参、灵芝,到艾草、合欢、当归,漆黑的堂铺抽屉,不断地进出关合,交织着秤盘、方纸、墨迹,流曳着本草汁液,和汁液后面的精准把脉。“牵手连翘、薄荷与荆芥,用春水一盏,煎盛夏八分,加诗酒半盅,在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滚二三沸,热服,解世间温热虚浮表症。以芳香率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紫背天葵子组成五味消毒饮,调制金花银蕊的济世药汁,化孤独痈疽、寂寞肿毒、谎言疮癣。”(《金银花》)女医师开具的药笺,可视为某种济世配方,想必也会对写作中的种种积郁、亏虚,起到活血、提气功效。本文以“70后”诗人冰儿为例,探讨其主体性“配方”②。

1994年,18岁的湖南女生冰儿只身来到厦门,随身携带漳州诗群早期的斑斓羽毛,青春的精神饥渴与自省刚刚展开双翼。10年之后,准确说是2004年,甫冰儿甫在互联网露面,竟如同梦魇般被追赶着没日没夜地写,7个月间共写出短诗321首、组诗13首,100行以上长诗15首,评论文章14篇,创下网络诗写的第一次“井喷”。而后偃旗息鼓,居然沉寂了10年,但谁也没想到,2015年,冰儿诗写的第二次“井喷”爆发。此处不妨引述几封冰儿给笔者的邮件内容:

2015年5月10日:有时是两三天,有时三五天一首。基本是内心饱胀到极限,非喷薄不可的状态才写。整理了去年11月底到今天,半年来一路狂奔的状态,发现写筼筜湖的竟有30多首。筼筜湖于我,也许是内心母性本能的发源地,也许是性别意识的觉醒地,更是一个巨大的磁场和词场。自2000年开始,在这座湖畔生活了近15年,这为我持续深挖它提供了坚实的根基。

2015年6月24日:神奇的6月,不可思议的状态。站着、坐着、梦着,洗手间都是诗,无孔不入。疑心回到10年前,隐约感觉摸到了诗的脊柱,但又无法捕捉确切的形状。7个月共120首左右,相比10年前不算多,但情感饱满,大部分是喷涌而出。

2015年8月1日:依旧神奇的7月。每天从期待感恩中醒来。万物可入诗,不存在无诗的生活。这一组,题材慢慢打开了。但仍然感知诗意本身那种神秘的召唤,每一句在它出现前都是未知。即使到来,回过头去,再也无法写出相同的句子了,写作以来,从未感觉过一种幸福,可以持续这么久,这么浓烈。

2016年1月1日:奇妙结束的12月,神奇开启的1月。每天持续涌入的新生事物,在推动。如果说写作真是孕育繁殖,那么具体到孩子的器官躯干毛发,甚至细微的表情,没落地前都是未知,而写作完成后,那种喜悦远大于孩子被接生。自己感觉,有所调整,有所变化,但非人为,自发地、自然地、自由地。

灵感导致高产绝不是唯一原因,内心世界的纯粹与复杂交织在此占有相当比重。冰儿在《回答空灵部落几个问题》中曾自我剖析过:“在享受世俗生活层面安宁的同时承受血与火冲撞交织的心灵浩劫。我庆幸从提笔第一天起,诗歌的氛围始终萦绕着我。这让我一直对生活保留着一份感恩与新鲜认同。我以诗歌维护着心灵的秩序,在对外部世界的感知中接近内心渴望的一种精神高度。因为不间断的写作,所以我始终保持内心秩序的井然,保持个人独立的精神姿态和灵魂观念,以近乎苛刻的对纯粹精神品质孜孜不倦的追求来要求每一次写作。”①与以上提到的心灵浩劫相对应,秩序并不意味着内心没有战争,大部分时间,这种战争甚至尖锐到足以让肉体与灵魂同时颤栗。其盛大的程度也足以让任何个体处于无助、焦灼、绝望的境地,接近死亡的边缘。但因为秩序的存在,这种生死斗争最后反而成为感恩的仪式,而战争过后的平静与安宁也让诗人始终对生活怀有一份敬畏感。

在自述与文本的互相印证中,我们不难找到诗人个性中天生的成分:尖锐、敏感、敬畏与执拗。每次写作,她非得把全身心投进去,毛发、呼吸、唾液、心跳。要她放弃灵肉相融的写作方式几乎行不通,如同放弃性格中某种决绝力量的不可能。这使得她在精神上无法摆脱饥饿和自省,自找苦吃地卷进内心风暴并自我享受。通过对读我们发现,诗人内心的尖锐与外在的温和,时时被现实生活消磨的慵懒,包括追求生活的享受,构成了某种龃龉,而反映在人际交往上,是接近于“笨”的那一类,却又刻意保持着不想改变。

矛盾“配方”的多重性,或曰小小的分裂,构成诗人心灵深处的反应堆。当然不是那种天才式的,像海子那样,只要一克浓缩铀,就可裂变出千百万当量。但至少在那个反应堆里转动着两根燃料棒,一根叫疼痛,另一根叫孤独。由此,链式反应便源源不断地输送出生命与诗性的热能。当然,诗人疼痛与孤独的对象不是什么民族的大苦难,但它忠实于自我灵魂的真实,避开拔高型的正义感姿态,同时因庸常生活的磨蚀,反倒逼出内心对洗涤痛苦、重塑自我的愿望。即便有过短暂与酒精为伍的时日,诗人也很快将麻醉抛开,找到真正归宿。疼痛与孤独是精神的“绝经”,也是写作的动力。孤独是自我封闭,也是对痛苦的疗法。奇妙的是,写作的疗法远比生理心理的疗法复杂多了——包括过分好强导致疲惫和虚弱,追求完美导致自怨自怜,精神压抑导致心灵亢奋,对理想过分执着导致走入生命虚无,追求艺术深刻导致内心满怀痛苦①。这些以其超出常人的形态交织于内心,且因了放大与深入、敏感与噬咬,发展为牢不可破的偏执、执拗,在“燃料”不断加持下,形成周期性积压与释放。

诗人与此相伴的体外特征是:喜欢一个人低头走路,顺着墙根且有意无意抱紧双肩;在人多的场合局促不安,甚至不知所措——这一细节恰恰映现出一个人天性的某个侧面。对比舒婷小时候喜欢沿着窄窄的沟沿走,且踮着脚尖(预示着其后某种“出格”的端倪?),这些肢体语言的特征,多少披露了诗人的心理“怪僻”。仿佛为了补偿此类的退守,对诗歌的渴望反而加剧了追赶的渴望,如同渴望那种注定要受伤害的爱情。故而,每一次写作都是渴望伤害的来临,每一次伤害抚平之后,又开始期待下一次。诗人周而复始地从事着西绪福斯式的苦役,苦不堪言,也乐此不疲。表面上是刑罚,时间长了便成为职业、专业、惯性与享受。关键是,一旦抓到了渴求与希望的东西,诗人心里便有安宁与欣慰,要是抓不住呢,只能自我咀嚼悲催的宿命,再度深陷孤独的深渊,如此循环往复。

纵观诗人的人生经历,确乎没有大起大落的传奇色彩,是千百万平凡小女子中的一员,但由于天性的痛感、孤独,由痛感、孤独引向的写作良知,加上潜伏在语词深处的敏捷,不断激发她,成为其体内默默燃烧的火种。不是温文尔雅的慢热,而是含苞的隐忍,等待绽放的召唤。因而,当一声尖啸响起,出现“井喷”也就不奇怪了。《飞行术》里有详细的记录:“整整一年,我都在为登上屋后的高山潜修轻功/为涉足门前的大海苦习水性/我不是刻意要让身体在空气或流水中失重/而是想将一场飞翔模拟得更逼真/顺便也学习一下蚯蚓们的论持久战术/和鲸鱼的王者霸气/我先从土壤的湿度和黏性入手,验证蚯蚓的韧性和耐力/再从憋气和换气过程中/摸清自身穴道的位置,借鉴鲸鱼的力量和胆识/不到春天,我已经掌握了在泥土里伸缩自如的窍门/并且精通了在水中张弛有致的技巧/唤醒一条冬眠的蛇,将水里的青蛙变成蝴蝶/对我来说都算不上什么绝活/如今真正令神仙们嫉妒的是:/我白天踮起脚尖即可触碰到桃花/夜晚卸下四肢便可与鱼儿共舞/趁着月黑风高,飞行渐入佳境的我/一次又一次参与着突如其来的闪电行动”。诗的“闪电行动”很容易被误解为“天外来客”,根子上其实是长期“捂热”的结果,当然少不了本性中的“灵激”。事实上,我们可以提前看见诗人手中挥舞的荧光棒,其外层装满形形色色的酯类物质——好比多年积存的文本经验,内里则预置了过氧化氢“导火线”,一俟时间与机遇“对上点”,生成过氧酸酯,便谁也无法阻挡诗的闪亮登场,那种瞬间的绚丽与耀眼。

二、非可控或可控的生成

现代诗的生成,一般都处于突发、混沌、或然间的绽放。可控与不可控的按钮,一直被那只纤纤之手所掌控,写作主体经常要“听天由命”。弗罗斯特曾谈道,一首诗有它自己的跑道,且会带着诗人一起跑。也就是说,做出哪种选择,自有其宿命②。宿命意味着许多时候诗的生成说来就来,挡也挡不住,说走就走,难以拖住;许多时候处于一过性的、不可复制的莫名状态。在脑科学和微心理学尚未清晰的前提下,未尝不能将其归入某种布朗运动或近乎失控的化学反应。

冰儿的第二次“井喷”委实没有任何先兆。9个多月写出200多首,仿佛天降。充满玄机和未知的写作被看成“打水漂”现象:第一句被比喻为石头,是头部,所有诗意的涟漪波纹都由它发出。石头打出去,再高明的玩家也不知道能打出几个水漂,它的下一个落点在哪里,哪一个水漂会溅起一个新的高潮,打出去的石头是直线运动还是曲线运动,整个过程充满变数和未知。它肯定受石头的形状、手势的力度和水漂的起点位置等因素影响。50首关于筼筜湖的诗,就像在湖面上打水漂,一首追赶一首,但下一首在出现前却总处在未知的水域①。

冰儿用她的感性体验笔触,强调“诗流”的自发性、自动性、神秘性,让我们得以重温从柏拉图到尼采以来,有关缪斯的迷狂说、沉醉说、附体论。这些论说如此坐实到当代诗人身上,详细、贴实,我们没有理由加以拒绝。“几乎没有任何先兆,诗突然就降临了,像一束迎面打来的光,我恰好接住。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它会继续辐射照耀周边的事物,以致生活中的你无时无刻不感到全身充满了光芒和喜悦,像充足了电。直到这些诗慢慢耗掉它的亮度,下一道更强的光到来。它波及的范围极广,强度大,似乎你体内的脏腑都被打通,词汇任意穿行其间,它们会自动找到最合适的那一个同伴接头,联姻。衍生出一个完整的大家族。当你被一个念头攥住朝前方奔跑,字生字,词生词,一个意象引爆下一个。但这绝不是所谓的自动化写作,你清晰地感知到前方有一股巨大的气流在席卷你,你用尽全身只为奔着一个黑洞而去,但你无法预知那洞里究竟盘踞着猛兽还是天使。还是愿意这样投入着,紧缩着,通过诗验证自身作为一个血肉之躯的存在。”②

我们相信诗人描述的诚实,相信特定爆发期的美妙情景。不是每个诗人一生都可以遇到,也不是每次遇到都有这样的强度。表面上好像描写灵感,实则关涉诗歌的生成。去除神秘成分,我们更愿意看到诗歌的发生取决于深厚的储备与积淀,取决于超级敏感,也不排除某个或然因子的重大作用。记得布罗茨基在诺奖演说中有一段话:“一首诗开了头,诗人并不知道这首诗怎样结束,有时,写出的东西叫人吃惊,因为写出的往往比他预期的更好,他的思想往往比他希求的更远。”③诗人的上述说辞,无疑再次支持了布罗茨基关于诗歌的见解——诗歌的生成一直处在可控或不可控之间。

但必须有前提与基础,那就是无形的储备与积淀。诗人在筼筜湖畔生活了20年,筼筜湖仿佛给她下了“蛊”,使她吸毒般上瘾,蚯蚓般充满弹力,无论蜷曲伸直,呼喊沉默,都在表达同一种需求。这是一个巨大的磁场,每一首诗都是辐射发散的结果。水源、草地、菜市场、鱼群、垂钓、图书馆、春潮、鹭鸟、洄游……为什么没有事先招呼,那些纷至沓来的具象,摩肩接踵的语词,像提早分娩的临盆,总是带着新鲜的啼叫。因为一座湖来到身上,一旦发生化学反应,便可以展开《一座湖来到身上的N种方式》。对此,我们有理由说,这座湖堪称诗人的反应堆,当饥渴的燃料棒有机会见缝插针,立马就变成交响乐的指挥棒,而平静的外湖也会变成雷鸣电闪的文本内湖。内外湖的交织,就是一次次化学反应式的感知,“如何隐藏身体里的光/从不同事物的投影里/提取一种减速后的从容”(《在湖水的荡漾中醒来》);感知中还要投入学习,“只用一根细细的钓线/保持与这个世界/若有若无的联系”(《钓者》);学习中重新思索,“世界沦陷的水草深处是一个/丧失出口的美学迷宫”(《再记筼筜湖》);思索中不断探寻,“当它以一尾鱼的欢快游进我体内/几乎在它就要吐出第一个水泡的瞬间/我敏锐地捕捉到一个针孔大的小口”(《安置我的孤独》);探寻中进入物我对话,“一尾受困于水的鱼/和岸边瞳孔放大的我/只能用各自的唇与腮/进行艰难的交流”(《筼筜湖——与一尾鱼对峙》);对话中不断自我拷问,“水面荡开的涟漪/如此契合一个人身体里的裂缝/需要经历多少枚这样的落日/才能免于被灼伤?”(《筼筜湖落日》);拷问中有所领悟,“在它的潮汐中我适应了一种古老的痒/并像蚌一样咬紧生活”(《母体湖》)。积存多年的素材,经由独特的触觉、感知、冥想撩拨着,信手之间,便接通语词的花洒,纷纷扬扬,湿透全身。分不清是纸张变成湖光粼粼,还是湖面早就铺开书写的纸张,最佳的《写作状态》便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