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小说批评与接受研究之管见

作者: 陈志鹏

苏童小说批评与接受研究之管见0

苏童是中国当代文坛的重要作家。他于20世纪80年代初出茅庐,以极其叛逆的先锋姿态冲击着宏大叙事的重重栅栏,铺设着一座座海市蜃楼般的叙事迷宫;他又凭借着天马行空的超验智慧穿越了纸醉金迷的20世纪90年代的写作场域,以其特有的古典气质与卓然想象构筑了一个屹立于中国当代文学版图上的“南方世界”。作为一名成就斐然的文坛巨匠,苏童的小说早早便受到文学评论界的广泛关注。三十载光阴,关于苏童小说研究的学位论文、报刊评论、文学年谱、研究专著可谓层出不穷。无数的批评研究既是对苏童小说创作的肯定,也反映出批评界对苏童小说关注视角的变化。截至目前,学者们主要从“意象”“新历史”“女性”与“地域”等视角对苏童小说展开评论。其中,在对苏童小说从“地域”视角进行阐释时,学者们往往局限于其诡谲迷离的“南方想象”,在苏童小说创作与其原乡本土文化深度结合方面还有待进一步挖掘。

一、意象:解读苏童小说的基础视角

“先锋”是苏童留给评论界的最初印象。20世纪80年代末,还是新人身份的苏童便以迷离梦幻的叙事模式、典雅凝练的语词运用与奇绝辽远的意象群落在文坛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在读完《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蓝白染坊》等作品后,评论家们纷纷为苏童冠以“先锋”的美名。

苏童小说的“先锋性”体现在多个维度,其中,令人眼花缭乱的意象是最为外显的特点。诸多学者纷纷从不同角度出发,对苏童小说中的意象群落进行解读。学者王干于1992年发表在《花城》杂志上的论文《苏童意象》可谓是其中的集大成之作。王干将苏童小说中的意象划分为以下几大类:失落的少年、望乡的羁旅客以及哀艳动人的“红粉女性”,并从苏童光怪陆离的意象系统中提炼出丰饶的审美意蕴,将其升格为解读苏童小说的关键词。他认为,苏童已经将意象化的艺术追求转化为其小说独有的美学气质,这在当代文学的舞台上可谓独领风骚。其中,“少年血”无疑是苏童最具辨识度的标签,在“香椿树街”系列小说中,苏童别出心裁地以青春期孩童蒙昧而混沌的感觉与经验去讲述那些震彻心灵的血色人事,在一系列污浊、腐朽的意象交错中高唱着时代的挽歌。苏童笔下的少年形象无一不是梦幻而孤独的“自我”,他们被囚困在空洞、苍白的历史桎梏中,却不断以高蹈的灵魂、自由的心灵与这庸俗和陈旧的时代对峙。《刺青时代》中的小拐,《舒家兄弟》中的舒工、舒农等人不仅仅是“昨日的顽童”,他们以个体的悲剧展示着中国青年在历史迷局中茫然挣扎的悲凉与痛楚。李振声等学者则在王干的基础上提供了一系列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如将苏童小说的意象研究和西方心理学相结合。这一研究方法为我们探知苏童笔下的意象系统开辟了全新的视野:那些光怪陆离的意象符号,不仅为苏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提供了自由挥斥的空间,还氤氲着鬼魅的灵气和亦真亦幻的朦胧色调。这使得苏童小说实现了梦境与现实的“混凝”,产生了直达人心深处的艺术共鸣。除此之外,葛红兵的论文《苏童的意象主义写作》在苏童小说的意象研究中也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葛红兵主张运用古典文学的评价机制品鉴苏童的意象群落,他认为苏童小说彻底颠覆了传统叙述模式中的“逻辑中心论”,以富有中国古典文学色彩的意象主义写作抹平了白话文学长期以来平淡如水、缺乏意蕴的缺陷。他不断从中国传统文学中汲取养分,创造了色彩斑斓的意象群落,并加以现代性的文笔表达,实现了古典与先锋的交融与混凝。从葛红兵的思路出发,我们很快便能在《妻妾成群》这部小说中找到一系列古韵悠长的意象群落:盛夏的海棠、深秋的藤萝、凛冬的傲雪……宛如一幅墨香浓郁的古典风物画。意象不仅铺设着清幽静谧的古典氛围,更是融入故事情节中去,成为推动叙事的重要动力。

二、“女性”与“新历史”:阐释苏童小说的重要视角

继“先锋”之后,“女性”与“新历史”成为阐释苏童小说的重要视角。1989年,苏童在《收获》第6期上发表了在其创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妻妾成群》。在此之后,苏童又被评论界划入“新历史小说家”的阵营。面对苏童从“先锋”向“新历史”的转向,评论界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部分评论家从苏童的历史书写中感受到了生命的丰饶与张扬,尤其是那些深藏于历史岁月中的人性裂痕。例如,张学昕在《历史迷魅中的“罪与罚”》一文中认为,苏童正是以一种“虚构的激情”瓦解着历史的崇高性与神圣性,在历史栅栏中展现着个体的高蹈与狂欢;而陈晓明在《论〈罂粟之家〉:苏童创作中的历史感与美学意味》一文中认为,苏童揭示的正是那些埋藏于历史地表下、尚未喷薄而出的隐秘之事。从这一观点出发,我们不难发现苏童的“新历史小说”并非对中国乡村变迁史的艺术性扭曲,而是以一种隐喻、变形的方式阐释着“乡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之艰难。那诗意全无的枫杨树乡,只是这沉落大地之冰山一角。另一批学者则对苏童小说的新变提出了质疑,这些批判的矛头大都是针对苏童对先锋立场的背离而展开的。学者张清华在《天堂的哀歌:苏童论》中认为,苏童已经出现了无法落实灵感的问题。例如,《我的帝王生涯》在立意和构思上都充满玄思妙想,但苏童的仓促起笔却抹除了这一创意本该带来的艺术震撼。傅元峰等评论家则认为,相比之前的先锋作家苏童,作为“新历史小说家”的苏童在叙事模式上未能有所突破,尤其在视角的选择上反而出现了明显的倒退,认为当下的苏童已经有了“下沉”的嫌疑。

从“女性”视角解读苏童小说,亦是苏童小说研究的重要方式之一。苏童是一个极为擅长写女性的作家。尽管他专门写女性的作品并不算多,但凭借着千姿百态的江南女子形象,已然在读者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红粉印象”。张清华在《天堂的哀歌:苏童论》中更是将苏童的几部展现女性生活的作品,如《红粉》《妇女生活》《妻妾成群》等比作“苏童小说的精华”。苏童的女性书写受到了学术界的较多关注。20世纪90年代初,王干在《苏童意象》中便指出,苏童小说中的女性往往是被囚禁于苦难之笼的金丝雀,但她们在极度的悲怨与痛楚中往往将泄愤的毒刃指向同性。对父权社会的软弱妥协,是女性悲剧的主要原因。杨欣荣在《女性主义视野下的苏童女性书写》一文中则认为苏童颠覆了传统的妓女形象,消解了虚伪的母性神话,并在揭示女性悲剧成因的同时融入了人文主义的关怀,展现了女性真实而粗犷的生存本相。张学昕在《人文关怀的注入与女性意识的凸出》一文中则认为,苏童笔下的女性形象震彻人心的地方便在于,他展现了女性悲凉哀戚的命运,氤氲着一种“悲凉之美”。而以唐小林为代表的另一些批评家则对苏童书写女性时出现的性描写提出疑问。在他们看来,苏童正是通过大段落的性描写勾起读者的阅读欲望。我们不难发现,俄狄浦斯式的情结、无处不在的偷欢、充满性张力的肉体触碰,已经成为苏童小说的显性标签。苏童那令人眼花缭乱的性欲书写,究竟是因为他在长期写作中发觉了这一吸引读者“上钩”的“成功密码”(唐小林《苏童老矣,尚能写否》),还是源自他对于人性隐秘而强烈的欲望的窥探,这仍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三、地域:不断拓宽的新视角

“地域”是目前学界解读苏童小说的新视角,目前也正处于不断开拓中。苏童小说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便在于打造了一个瑰丽辽远的南方世界。早在20世纪90年代末,王德威等学者便提出将“南方”作为阐释苏童小说的新思路,但这一新方法长期以来未能得到深度落实。在此基础之上,张学昕对苏童小说中的“南方”进行了定义。无论是古代的才子佳人和帝王将相,朦胧悠远的江南风情,还是注重“言情”的诗性特征,都是“南方想象”最为生动的标签。在评论界看来,苏童笔下的“南方”已然是一座巨大的想象王国,它滋生蔓延、不断扩张,正在当代文学的宏伟版图上闪烁着醒目的光芒。

相比较以“意象”“新历史”“女性”这些老生常谈的角度去评价苏童的小说创作,从地域性的角度去理解、评价苏童的艺术创作,我们将能更加清晰地勾画出苏童小说独特的场域特征和文化气质。地域文化与现当代文学的演进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各异的地域文化深刻地作用于一个地区作家的性格气质的塑造、审美情趣的培养乃至人生道路的抉择,造就了作家们独特的文学个性。因此,从地域文化的角度评价苏童的小说创作便极具新意。近年来,将地域文化与文学研究相结合的讨论已经积累起足够的声势,这本身就是现当代文学研究寻求自身突破、开创新格局、建立“大文学观”广阔视野的题中应有之义。从研究界对“新南方写作”“新东北作家群”等现象的讨论可以看出,诸多学者开始关注当代作家创作中隐含的地域性元素、折射的地域文化气质。因此,以“文学地理学”的角度关注苏童的小说创作,不失为一种新方法。但“南方”这一视角涵盖范围太大,难以对苏童作品折射出的文化精神进行更为细致的捕捉,需要研究者对其进行“细化”。

苏童的“南方想象”,本质上是一种“江南想象”。地理意义上的江南,泛指长江以南的广袤地区;而在文化层面上,由上海、苏州、杭州、无锡等长江中下游城市组成的“吴地”向来是江南文明的中心地带。其中,作为苏童原乡的苏州,自古以来便是吴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与江南文脉的核心重镇。作为一位苏州本土作家,虽然苏童的创作没有那么强烈的“苏州气派”,但他的创作必然会受到苏州本土吴文化精神的映射,因此,研究者和批评家们完全可以将研究的“口子”做小,从吴文化的视角出发理解苏童的艺术创作、精神特质与现代意识。比如,苏童在小说中常常提及的“逃亡”“还乡”母题是否与吴文化特有的隐世精神有着内在的关联?他在“香椿树街”系列中对于诗画江南的颠覆、对于暴力与荒诞的彰显是否源自吴地精神中与生俱来的“对抗的张力”与“逆反的症候”?他那古典与现代交融的笔法是否暗含着吴文化作为一种兼容并蓄的水文化所特有的“圆融”气质?近年来,从吴文化的视角出发评论苏童的论著较少,能在吴文化视角中理解苏童先锋精神的研究更是少之又少。

除了苏童之外,范小青、陆文夫、叶弥、朱文颖等作家也生长在苏州这一文学沃土上,他们的小说既展现着典雅灵秀的吴地风情,又闪烁着吴文化精神的夺目光辉。而在已有的研究中,关于当代苏州作家群的研究显然缺乏更加全面、宏观的梳理和叙述。因此,学者们可以从吴文化的视角出发,以陆文夫、范小青、苏童、叶弥、朱文颖五位活跃在20世纪80年代及之后的三代苏州作家为中心,深入挖掘他们小说中的吴文化精神内蕴,对他们书写吴地风情的方式进行整体把握,建立一个完整的当代苏州作家群研究谱系。这不仅是对苏童小说研究与批评的深化与补全,更是通过完善苏州地方性书写和苏州本土作家的研究脉络,完成对江苏本土文学的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