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闺阁走向江边

作者: 黄雅玲

从闺阁走向江边0

郭茂倩编写的《乐府诗集·清商曲辞》由吴歌和西曲两部分组成,清商曲辞主要产生于六朝时期的长江流域,其中,吴歌大致产生于扬州一带,西曲则产生于江陵一带。创作地点的变化,带来诗中抒情主人公的文学情感之变。吴歌多言闺戏与闺怨,情意缱绻缠绵;西曲多叙离愁,岸边依依惜别。已有学者关注到这一变化,如王运熙在《乐府诗述论(增补本)》中认为,“在吴声、西曲(特别是西曲)中间,描写商旅生涯的歌谣,占了很大的分量”;朱金涛在《南朝吴声歌曲与西曲歌之综合研究》中认为,“吴歌西曲都是城市之歌,一写幽情,一写离情。吴歌富于家庭趣味,西曲富于贾人思妇的趣味”。对于文学情感变化产生的诸多原因,已有学者从文教、民风等角度作出解释,如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认为,太湖流域(吴歌产地)的人“恋家而罕远游”;孙菊容在《西曲情感论略》中认为,吴歌产生地扬州州治建康乃京畿所在,儒家思想深入民心,而西曲产生地楚地荆州位于外埠,女子受礼教约束小,行动自由度高,出门送别能为世俗所容。除此以外,六朝时期长江中下游一带贸易繁荣,商人多往返于荆扬二地。本文尝试借由荆扬二地粮食贸易往来(主要由荆州运往扬州)盛况,管窥从吴歌到西曲的文学情感之变。

一、吴歌—闺戏与闺怨

吴歌部分,主要包括36种乐府歌词(以曲名分类),约335首,其中,16种乐府歌词谈及闺戏或闺怨,约299首,占比近90%。分别为:《子夜歌》(42首)、《子夜四时歌》(75首)、《子夜警歌》(2首)、《子夜变歌》(3首)、《上声歌》(8首)、《前溪歌》

(7首)、《团扇郎》(6首)、《七日夜女歌》(9首)、《黄生曲》(3首)、《碧玉歌》(3首)、《桃叶歌》(3首)、《长乐佳》(7首)、《欢好曲》(3首)、

《懊侬歌》(14首)、《华山畿》(25首)、《读曲歌》(89首),这些乐府诗,以情景交融的笔法写共欢场面或闺中愁思。现举几例证之。

在《子夜歌》(42首)中,地点在闺中,先以对唱方式言相聚之欢,男唱:“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女答:“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再运用双关埋怨别后难逢,如“明灯(暗示油燃)照空局,悠然(油燃)未有期(棋)”“雾露隐芙蓉,见莲(怜)不分明”,借景抒情,形象生动地抒发了闺中女子缠绵哀苦的怨念。

在《子夜四时歌》(75首)中,“春歌”部分,写春景明媚,游乐以欢。“夏歌”部分,“叠扇放床上,企想远风来”,写闺中嬉戏。“秋歌”部分,“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可窥当时江南一带大都市对于爱情的开放态度。“冬歌”部分,女子不顾渊冰三尺,素雪千里,只盼“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表明己心如松柏,专注无异心。

在《子夜警歌》(2首)中,镂椀、绿酒、雕炉、紫烟,皆于闺阁内。“含羞出不前”,柔媚的气息,与玉指娇弦,朱口艳歌宛然一体。

在《七日夜女歌》(9首)中,诗中以景入情,写秋天萧索悲凉,而后愤愤然啼曰:“惆怅登云轺,悲恨两情殚。”总体以哀怨为主,兼以相思,双线缠绕,表达女主人公聚少离多的闺怨愁绪。

在《长乐佳》(7首)中,诗中运用“雎鸠不集林,体洁好清流”“鸳鸯翻碧树,皆以戏兰渚”等比喻,表达双方的忠贞不渝,含蓄而富有诗情画意。

在《华山畿》(25首)中,诗中女声和男声混杂,直抒胸臆,表达男女不得相见,阴阳两隔的哀怨。“泪如漏刻水,昼夜流不息”“中夜忆欢时,抱被空中啼”“腹中如汤灌,肝肠寸寸断”“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诗句运用比喻、夸张等手法,将相思之情娓娓道来。

在《读曲歌》(89首)中,“打坏木栖床,谁能坐相思”,诗中女主人公借酒浇愁,回忆当日,欢赠玉树筝。可惜好景不长,人走屋空,遂徘徊三路,四觅消息,才悟得“诈我不出门,冥就他侬宿”“阔面行负情,诈我言端的”。全诗以“莲”为主要意象,兼以双关,属于闺怨诗范畴。

以上16种乐府歌词,主要源自民间,运用比喻、双关等传统修辞手法借景抒情,表达闺中女主人公的欢乐与哀怨。

二、西曲—江边离别愁煞侬

西曲部分,主要包括32种乐府歌词(以曲名分类),约145首,其中,除了48首歌词依旧抒发闺阁情思,开始大量出现直接描写江边送别场景的乐府诗,涉及12种乐府歌词共约62首,较吴歌部分同主题歌词《懊侬歌》《华山畿》多出约40首,在西曲诗歌总数占比超1/3。诗中流露出深深的远行忧思,主人公由闺中女子变为江边女子,其中不乏商人妇。分别为:《石城乐》(5首)、《乌夜啼》(8首)、《莫愁乐》(2首)、《估客乐》(1首)、《襄阳乐》(9首)、《三洲歌》(3首)、《采桑度》(7首)、《女儿子》(2首)、《那呵滩》(6首)、《寻阳乐》(1首)、《白附鸠》(1首)、《寿阳乐》(9首)、《杨叛儿》(8首)。现举几例证之。

在《石城乐》(5首)中,石城在竟陵(今湖北省境内),“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黄莺在《〈西曲歌〉所见南朝荆襄社会风貌研究》中认为,江津是江陵城外一个很大的航运码头,繁盛的水上贸易一方面呈现了江陵地区商业运输的繁荣,另一方面则描述了商贾、船家、歌伎舞女之间的无尽的离情与相思,在长江流域的商业口岸留下一段段风流佳话。这是一次规模不小的远行,“执手双泪落,何时见欢还”,点名离别主题。

在《乌夜啼》(8首)中,送别地在巴陵(今湖南省境内),“长樯铁鹿子,布帆阿那起。讬侬安在间,一去数千里”,在古人眼中“数千里”是个非常遥远的距离,意味着此去路途漫长,生死难卜,所以妇人“执手与欢别”“夜啼至天曙”。

在《襄阳乐》(9首)中,送别地在襄阳(今湖北省境内),“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严耕望在《唐代交通图考》中认为,荆州交通网络“中线由关中东南行,由河洛西南行,皆至宛郡(南阳),再循白水流域,南下襄阳,复南循汉水至长江中游之荆楚……中道之总干线为襄(襄阳)荆(江陵)道,水陆并通,可谓为中古时代最繁荣之交通路线”。此番远行全程三千三百里水路,终点是扬州,女子担心久别不见对方会“冒风流”(双关),“腹中车轮转”。

在《三洲歌》(3首)中,郭茂倩引《唐书·乐志》:“《三洲》,商人歌也。”引《古今乐录》:“《三洲歌》者,商客数游巴陵三江口往还,因共作此歌。”“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玉樽金镂碗,与郎双杯行。”采用比喻,表达愿与郎君共赴行程,依依不舍之情。

在《女儿子》(2首)中,“巴东三峡猿鸣悲,夜鸣三声泪沾衣。我欲上蜀蜀水难,蹋蹀珂头腰环环”。歌中言及水急难渡,犹如银河,阻断相见,天各一方。西曲中多见此类离别之歌,盖交通不便所致。

在《寿阳乐》(9首)中,送别地在寿阳(今安徽省境内),“可怜八公山,在寿阳,别后莫相忘”。贾客远去,女子满怀愁思,临水远望:“长淮何烂漫,路悠悠,得当乐忘忧。上我长濑桥,望归路,秋风停欲度。”马思婕在《“长淮”名称及其文学书写内涵的历史变化》中认为,“长淮”作为地理空间的书写至迟在南北朝时已经出现,可指代淮水及秦淮河。时人心中淮水具备三大特点:一是“烂漫”,景色美丽,得以使人“乐忘忧”;二是长达“千余里”,因而称“长淮”;三是因绵长而使得家乡不可望,勾起伤情怀思。乐府诗里刻画的这位送君千里的女子,对“长淮”的心情,也夹杂了上述三种意味。

综上,荆州地区水路交通发达通畅,商贸口岸众多,西曲部分的诗歌充分体现出水乡特色的民风民俗,男女相思、相乐、相怨之歌多无闺阁之束,取景屋外,江边作别,充满离别愁绪。

三、繁荣的粮食贸易对文学情感之变的影响

顾颉刚在《吴歌小史》中说:“所谓吴歌,便是流传于这一带小儿女口中的民间歌曲。”“这一带”,大致指长江三角洲的吴语地区,吴地的中心在建康。王运熙在《吴声西曲的产生地域》中提到,西曲产生地域颇为广泛,北起樊、邓,东北至寿阳,东抵豫章、浔阳,南至巴陵,西达巴东,而以江陵为中心地带,并列出西曲可考的产生地域,如《乌夜啼》—豫章,《石城乐》《莫愁乐》—竟陵,《估客乐》—樊、邓,《襄阳乐》—襄阳,《三洲歌》—巴陵,《襄阳蹋铜蹄》—襄阳,《江陵乐》—江陵,《女儿子》—巴东,《那呵滩》—江陵,《寻阳乐》—浔阳,《寿阳乐》—寿阳,《杨叛儿》—西随,《西乌夜飞》—江陵。

六朝时期,建康和江陵,分别是当时扬、荆两州的州治所在地,也是全国最富庶的城市。王运熙在《乐府诗述论(增补本)》中提及,“《宋书》卷五四《孔季恭传论》说:‘江南之为国盛矣,虽南包象浦,西括邛山,至于外奉贡赋,内充府实,止于荆、扬二州。……荆城(即江陵)跨南楚之富,扬部有全吴之沃。’”以建业而论,“《隋书》卷二四《食货志》说‘淮水(指秦淮河)北有大市百余,小市十余所’。”从吴歌到西曲,诗歌创作地点从闺阁走向江边,主题从闺戏与闺怨变为江边送别,文学情感从闺情走向离情。按道理,江陵一带贾客常常前往建康做生意,而江陵自身作为六朝时期长江中游的经济中心,也有相当多的建康贾客前来江陵做生意,但西曲之于吴歌,江边送别之作明显增多,其中明确提到贾客远行目的地的《莫愁乐》《襄阳乐》《那呵滩》等西曲,登岸点都是扬州。对此,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认为:“长江中流荆、楚各地,为码头所在,贾客过往极多。往往一别经年,相见不易,思妇情怀,自然要和吴地不同。”王柳芳在《城市与文学:以两汉魏晋南北朝为考察对象》中认为,六朝时期,商人不远万里,将各地奇珍异宝贩卖至建康,以满足人们日益膨胀的物欲,而江陵至扬州三千三百里水路,沿途城市商机无限,扬州成为长江中上游人们向往的人间乐土。因此,或可借由六朝时期荆扬二地的粮食贸易这一独特“窗口”,管窥商贸发展对诗歌文学情感变化的具体影响。

历史上,长江自西而东贯穿荆州,境内许多城市之间水路相通,各州郡亦可通往扬州,黄金水道优势得天独厚。到了六朝时期,荆州农业耕地、渔猎、手工业纺织等均有较大发展,可以说荆、郢、樊、邓之地物产丰盛,富甲天下。其时,商旅贸易主要以水路为主,陆路为辅,杜佑《通典》中有“江州五百万,市米胡麻。荆州五百万,郢州三百万,皆市绢、绵、布、米、大小豆、大麦、胡麻”的生动描写。其中,荆州的粮食常常以水运的形式被输送至建康粮食消费市场,以此满足长江下游地区巨大的粮食需求。王玲在《六朝时期荆州地区的粮食贸易》中认为,除了服务都城,这场繁荣的粮食贸易背后,存在巨大的利润空间,不仅仅诱惑着贾客们,官吏、士兵也心动不已,亲自参与粮食贸易活动,如刘宋时将军吴喜从荆州还建康,《宋书·卷八十三》描写到当时的场景为:“大艑小艒,爰及草舫,钱米布绢,无船不满……人人重载,莫不兼资。”王玲进一步指出,这个丰厚利润的背后,源于荆州、建康两地之间的粮食存在不小的差价,尤其“时东土大旱,都邑米贵,一斗将百钱”(《宋书·卷八十三》),更甚者“米一升数百,京邑亦至百余”(《宋书·卷八十三》),相比之下,荆州地区米质优者一斛方百钱,差价有十倍百倍之大。在巨大的利润面前,辅以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网络,荆州地区的商人经常性地前往扬州开展粮食贸易,而因为路途遥远险阻,归期漫漫,使得女子在江边依依不舍,惆怅满怀,使吴歌与西曲之间出现文学情感的明显差别。

李博衡在《吴歌西曲的民间女性主体特征及有关意象论略》中总结,历来对六朝吴歌西曲的既有研究,主要着眼于诗歌出现的时间、地点、结构、功用、本事、乐制等方面的考据,以及与当时文人诗,特别是宫体诗的继承和借鉴。但是,吴歌西曲部分文学细节差异形成的种种原因尚待进一步考究。因此,本文尝试探讨,从吴歌到西曲,由写作内容上的变化(从闺阁走向江边)带来文学情感上的变化(由闺情变为离愁),缘由之一或可追溯至六朝时期荆扬二地的粮食贸易往来,从而管窥经济贸易发展对文学创作的历史影响。